我们就这样认识了,随后的日子谈文学,谈未来。才知她是文学的铁杆痴迷者,加之同届同乡,用母语交流起来酣畅淋漓,大有相见恨晚的感慨,只可惜我当时心有所属。毕业后我们又一同分到北京一家国家级出版社,我当现代文学编辑,她在资料室工作,她原本就是北京人,父亲曾是这家出版社的二编室主任,在南开选调我时,还是她父亲前去搞的外调。
对于这样一位学妹,我能拿她有法?更何况,当低一届的妻子毕业后奔我而来时,她竟嚎啕大哭了一场,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气概,直到三十八岁时才将自己打发出去。算起来下放干校,她的女儿才一岁多一点。好在她并不复杂,哭归哭,哭过之后,还是一口一个张志明地喊,喊急了就骂:你这良心喂狗的东西!
这会儿,我知道她又将骂出声来,忙冲她一句:骂吧,反正良心不能喂了这条狗!
她依然不依不饶,怔眼望着我,一副迷惑的样子问:咋啦,吃错药了,还是急火攻心了?刚才还好端端的,咋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见我不吱声,牵着老高走,忙又急着往前赶了几步,堵在小路的最前头,边迈着碎步,边抚摸着怀里的小狗嘀嘀咕咕:张志明,良心喂狗的东西,不给小囡起名是不喜欢小囡,小囡囡,快快长,长大了咬死他……伴着声调不时还跺一下脚,整个背影像跛子跳舞似的时摇时晃。
我心里好急好笑,又无奈。说出来的话依然冒着青烟:不正经儿走路,当心前头林子里出来一条狼咬死你!
啥,有狼?她立时转身就往我与老高中间插。
建筑工地离我们临时借住的林场工棚还有一里地,中间要穿越一片松树林,此时黑影挂满树梢,林子显得愈发黑沉沉的。我的话一出口,陈昭就不敢往前走了,忙把小狗往我怀里一塞,双手揪住我的胳膊,眼睛惊恐地盯着林子,喃喃问:有狼吗,真有狼吗?
唉,我不由得叹了一声。不知是小狗被突如其来的一甩惊吓着了,还是我一只手没接好扭痛了它,几乎在我叹气的同时,它汪汪地大叫了几声。因为我们在工地上僵持了一阵,其他的人早已走过了这片林子,寂静的林子里狗叫的声音尤其刺耳,仿佛林子里真的出现了情况。惹得林子那边的人纷纷往回跑,一下子林子里便热闹了起来,人们嘈杂的声音夹着惊诧:发现啥啦?林场的护林员老李,跑得最快,别看他跛着脚,一旦林里有了动静,那管老掉牙的土铳,随着他那左摇右晃的身子上下飞舞,直扑过来,把哈背老杜甩出二丈多远……跛子老李见是三个人和一条小狗,才沮丧着嘟囔了一句:还以为老子又有了下酒菜,晓得是条小毛狗,猴急个啥?说着仿佛意犹未尽地问:哪弄来的?我看这苗儿不赖,你们养啥狗嘛,不如给我算了,省得麻烦。
不成。陈昭见状又一把将狗揽了回去,冲着他说:这是我们连的狗,不关你么事!看你自个儿那条狗养得全身长癞,骨瘦如柴的,还能养得好它?
这时哈背老杜喘着气赶过来解释说:李师傅,这是我们连长交给小陈的任务,给了你跟连长没法交代嘛!
老杜的和颜悦色,使跛子老李只得讪讪地笑了笑点头走了,但我分明从他那贪婪的目光中,读懂了“一盘下酒菜”的含义。
干校实行供给制,集体开伙食。平常时日,大伙按排、班十人围桌吃饭,因各怀心事,加之重体力活缺油水,仿佛吃饭同样是一项劳作,食堂里只听到一片“唧哩吧唧”的咀嚼声和筷子击打盘碗的沉闷声。晚饭只有半小时,大伙不约而同地谁也不开口说话,更何况那年头谁又敢乱开口说话呢?说伙食不好,说体力消耗太大,还是说生活条件恶劣,抑或是说业余时间太少?那不等于长出尾巴让人揪?谁都知道,下干校是来改造思想,洗脑子的,是来改造官僚作风的,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是来缩小城乡差别的……谁都明白自己对照“五·七”指示检查思想,或长或短都有一截子的距离。更有像我这样的漏网右派,曾在京郊密云干校呆过一阵子的人,尤其明白这次下到江南向阳湖干校意味着什么?还有像老高这样历史问题没有搞清楚的,……这些人往往是干校边学习边锻炼联系实际的活靶子,谁敢乱说乱动?
偶尔有大厨红案老袁、白案老杨操着嗓门,拿着勺子往各桌上加菜时问:吃得咋样?合不合口味?大伙也只是口含饭菜一个劲地点着头,点出一片“嗯、好”声来。老袁、老杨是工人阶级,大字不识一箩筐,张口说话没遮拦,听多了“嗯”和“好”,就问:啥嗯嗯好好的,半月见不了一点荤腥,水煮盐烩的能比得上在家时的鸡鸭鱼肉?有人就吞下口中的饭菜连说了两声:好,好!
好,好个屁!老袁心里憋屈,免不了发一通牢骚,一个大厨师傅,抛妻别子,大老远从京城过来,整天做着这些简单的饭菜,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再说嘴里也寡淡得厉害,下来没几个月,胖墩的腰身就勒紧了三个皮带眼儿。他骂了一句自顾自回了厨房,厨房里立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锅沿撞勺声。老杜便站起身子,朝厨房望了望,想想,又坐了下来,只有朝他的背影皱眉的份,埋头自顾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