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是作家J写的小说《胡闹》里的人物,所以我们不妨假想他生活在一个很遥远的年代里。他可以居住在一个偏僻的古镇上,可以隐居于熙熙攘攘的闹市,还可以住在阒无人迹的深山中,总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经在一株无花果树下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走在一片开满木蓉花的沙漠里,那个女人便站在花丛之中,夕阳西垂,染红了她消瘦的双肩,古井一样幽深的眼,闪动着醉人的波光。Q缓步迎了上去,风卷黄沙,每向前迈出一步,他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内心深处那冰冷的孤独被融化的声音。淙淙流水,流出体外就是不绝如缕的柔情。
然而就在这时候,远处夕阳忽然碎裂成千百个波光粼粼的碎片,随即隐没在暗青的天际间。Q自梦里醒来,揉揉眼睛,虚无的门如此掩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真实景象,无边的寂寞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来,Q忽然间有一种被淹死的感觉。仰望天空,带着某种暗示的云不断变化着嘲弄的笑容,散散聚聚,不知所终。
那天,Q画了一张梦里女子的肖像,然后他便带着这幅画继续赶路。我去哪里?Q总这样不停问自己,可是无人回答。如此走下去,也许并不是为了抵达某一处终点,而是身不由己。在路上,Q也遇见过许多女人,可她们无一能使Q动情。其实Q心里清楚,是怀里那幅画侵略了他的全部感情,是画里那个女子使他对身旁的人熟视无睹。任何一种代替,都是赝品。任何一种比较,都是自欺欺人。金黄的沙漠,嫣红的落日,艳丽的花丛,温暖的笑容,稍纵即逝的目光相触,那片刻的独特感觉早已沉淀成一杯自酿的美酒,在千百次的回味中千百次醉倒。
我要再次见到她,Q暗暗下定决心,于是他重新来到那棵无花果的树下,准备做一个相同的梦,来延续昔日那个美好的梦境。从此后,途经此地的路人都会惊讶地发现终日躺在无花果树下的Q,不论白天还是夜里,不论刮风还是下雨,他总是那么贪婪地睡着。
你究竟在做什么?路人禁不住上前询问。
我打算做个梦。Q翻过身,准备继续进入精心预谋的睡眠之内,可是很不幸,他已经患上了失眠症,即便艰难地进入梦境里,也无法找到那个女子,往返于两个世界的途中,早已把Q弄得疲惫不堪。面容憔悴,衣衫褴褛,鞋上布满了日复一日的灰尘,尽管如此也没有让他放弃,而是满怀信心地等待着与那个女子重逢于开满木蓉花的沙漠之上。
后来打断他计划的是一群途经这里的马匪,不管Q怎样苦苦哀求,都没有打动土匪们坚硬的心,他们用一根牛皮绳将Q绑在马背上,就强迫他加入他们的行列。随着马匪离去,一路上烧杀抢掠,目睹着别人的生死,Q感到即便是无动于衷的观望也是种不可饶恕的罪恶,因此他觉得除了那个梦,世上就没有什么是干净的。
一天早晨,马匪们掳来一个女子,蒙着面纱,坐在马背上低低啜泣。马匪们无所顾忌地笑着,在那肆虐的笑容后面,Q仿佛看到了预演的可怕场面。
你们打算怎样处理她?Q悄悄地问身旁的马匪,这时候他已经被迫同意成为马匪中的一员了,留着坚硬如铁的络腮胡须,也有几分凶悍的样子。
带她到大漠的深处,那里有个好色的酋长。
你是说要卖掉她吗?
不错,是拿她换金子。
那么,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酋长居住的地方?
一个月的路程吧。马匪得意地回答,也许此时他正沉浸在金光闪闪的美梦里,可第二十七天的夜里,马匪的美梦就终止了。
Q趁土匪们熟睡的时候,剁下了他们的脑袋,然后唤醒那少女。
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好让我送你回去。Q这样对少女说的时候,心里想到的却是那棵无花果树,对于他来说只有那里值得留恋。
夜色凄迷,没有月光,远处的狼群在饥饿中嚎叫,风里漂浮着血腥的气味,散落一地的人头哑然无声。惊魂未定的少女紧张地攥着Q的手,即将脱身的喜悦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恐。随后,Q便将她扶上马背,两个人匆匆离去。其实这时他们都已迷失了方向,胡乱驱赶着胯下的马行于荒漠之中。
天终于亮了,一线银亮的阳光如离鞘之剑,带着兴奋的光芒斜指人间。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那片木蓉花丛。
我来过这里。少女略显激动的声音使Q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随后迅速传遍全身。
什么时候?Q一边望向远处的花丛,一边轻声询问。脸上现出迷茫而惊讶的神情,因为眼前的那片花丛,与他梦里所见的完全相同。
少女转过脸来说道:那是在梦里见到的,当时还有个男人向我走来,可惜后来梦就醒了。
Q忽然掀开了少女的面纱,于是他看见了曾在梦里召唤过他的那张脸。
这么说,我们曾经做过了一个相似的梦。
你?少女不可置信地盯着Q生满胡须的脸孔。
不错,我就是出现在你梦里的那个人。不,是我们的梦。
Q自马背上俯身过去,缓缓张开了手臂,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感到真实,可少女的面孔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接着她身后的那个花丛也不见了。
邮差Q忽然自梦中醒来,他并不是睡在一棵无花果树下,而是一家条件简陋的旅馆。事实上Q从来就没有看见过无花果树。此时窗外只有一棵老榆树,树干上拴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马,马背上搭着两条系在一起的口袋,里面装满了别人的信件。事情就是这样,Q不过是一个奔走他乡的邮差,在他所送的信件中有一封是寄给K的,可是无论Q还是那个写信的人都不知道K在不久前已经离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