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4年第01期
栏目:特稿
2005年底我在东莞开会。会议结束临上车时,接到张志林打来的电话,说萌萌得了很重的病,他沉吟了一下,接着又说,是肺癌。现在她已从海口转到广州治疗,就住在执信南路的中山大学医学院的肿瘤医院。
我听后心猛地一沉。一时间,我还无法将萌萌与绝症联系在一起。
在返回广州的路上,我一直怔怔的。她在我面前浮现的模样,是始终的笑靥如花,始终的好心情。那轻快的、像背台词一样的讲话语调,让她出尘,高过众人。她始终与骄傲、优越、典雅的仪态相联。她常着一身黑衣黑裙,却将黑色穿得绚丽而耀眼,显示出与这个时代匆忙粗糙的女人迥异的精致与高贵。她有镶钻的戒指,伸出纤细的手指时,一道黯蓝色的幽光闪过。她脚蹬尖细高跟鞋,橐橐走过清洁平整的路面。
当然,她留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在朋友聚会时,她总会说些富于启发性的结论。比如她说:我们为什么总在问题之外而不在问题之中呢?她又说,我们应该打捞自己的源初记忆。她写出的词语也是如此华美而诗意,比如:为浪漫的宫廷色彩送葬;升腾与坠落;人能守住一个永恒么?我的窗外没有风景等等。
萌萌怎么会和绝症联系一起?我望着车窗外疾驶而过的绿树,望着树上黄色、紫色的花朵,心里再一次生出疑惑不解。萌萌写下“我的窗外没有风景”的词句时,那只是她诗性情绪的抒发。环绕她周围的,其实到处都是风景。她没有家长里短,没有烟熏火燎中油腻的灶台、呛鼻的泔水味和褪色的抹布。她似乎也没有那些凡俗之人遭遇到的不幸、打击和厄运。她的厄运都在很早的时候过完了,比如父亲被打成右派,父母离异,她与妹妹相依为命的少年时代;她下农村时挑着沉重的担子爬山,她因为政治问题被关押审查……而这一切早都过去了。如今,这都成为她书写的绝好素材质料。
她怎么可能与绝症联系一起?从她那里,似乎听到的总是超验的、令人鼓舞的好消息。她喜欢明媚的、美好的东西;与阴暗的、绝望的事物划出截然的界限。有时,她甚至不惜夸张地放大她的优越成分,为的是与鄙近远离,绝不照面。
她的身旁全是风景。这当然还包括物质上的优渥。她本人有很好的工作单位,她的丈夫肖帆也给她带来不错的经济条件,这保证她为人热情、出手大方,待人接物总是付出。她有魅力,也有条件把同样喜欢思想的友人聚拢起来。朋友们在她的热情相邀中赴会,大家在一起谈的全是纯粹的精神话题,没有嬉戏和逗趣。
她可以说是一个集思想者、女侠、沙龙女主人、精神团契中的灵魂人物于一身的人。她拔擢于平庸黯淡,从各个方面都成为令人羡慕的角色。况且,她又有那么多的问题和想要做的完美表达?这样一个可以说是在各方面都堪为人上人的女人,竟会与绝症一下子联系起来。上苍在开一个大玩笑,这让人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赶回广州,我与厐彩霞、张志林、文能约定一起去医院看萌萌。
这是广州最大的一家肿瘤医院。那高高的紫赭色大楼,让人心悸。这个医院规模越大,证明患癌的人越多。
我们走过楼前,看到楼下的草坪,还有树丛围匝的台阶上,有一些穿病号服的人正坐在那里。他们呆坐着,没有人聊天,也看不到很精神的人。只见到一些人的脖颈和半边脸上淤满紫癜,这是因鼻咽和淋巴组织患瘤所做的化疗所致。高度灼热的射穿,能杀死癌变这个顽敌吗?坐在那里的人,目光麻木地望着太阳西斜的天空。他们能被治好吗?谁知道呢?固然通过治疗可以出院了,可又能撑着活过几年?身上绑着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这种恐惧,谁能坦然面对、处之泰然?
进到病房,但见萌萌从床上起身。她仍能走动,只是走得比较慢。她仍保持着对朋友固有的热情,笑着说,来得匆忙,衣服带少了,心爱的戒指也忘带了。她还说,这一次如果在广州呆一段时间,就让肖帆把汽车托运过来,可以与朋友们好好兜兜风。
我们也都不提她生病的事。
她仍是生性要强的脾气,把一切不好的、烦心的事情都轻描淡写地遮去;只捡好的、提劲儿的话说。这时候的她,皮肤仍然雪白,头发挽着,略显蓬松。她穿湖蓝色条纹病号服,衣衫晃晃荡荡的,隐约见出那双腿和双臂都十分瘦削。她招呼我们坐在另一张空床上。张志扬、肖帆在;另外中山大学教心理学的李华老师也在。
可能苦痛从来都是一个人安静下来,独处时才能感受的;逢到你一言我一语人多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悲怆状。萌萌似乎也不太紧张。她说她在海口的一家医院曾经做过脑部微创手术,很先进的那种,不损伤什么,就一个探针探进去,把脑子里边的东西修补一下就行了。谁知手术做到一半,医院停电了。然后来电了,再接着做。后来又检查出肺部还有问题,于是就来广州住院了。这里的医疗条件会更好些。
萌萌说这些事情时,她不像在说自己,就像说别人,或者在客观地陈述一个事情的经过。她怎么有如此强大而柔韧的神经?她一直在强调仪器的先进,使用者好比是进行着最时髦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