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的一天,听说是我的生日,她眼里的亮色,真让人闹不清究竟谁过生日:“到我们湖边的公寓去,景色美,空气好,说走就走,我把丈夫扶上车。”除了我们共居的三层独楼,还有公寓?还是在湖边?老太太这一“扶”,竟是一个钟点。毛毯铺上车子的前座。纸尿裤,药品收集装包塞进车内。梳子在老头数得清的白发间钻进钻出。脚塞进鞋里,鞋带系紧了。更加可心的墨绿方格毛衣替换了老头身上本已足够漂亮的。老太太手没停,嘴也没闲着,“宝贝,小兔子,蜜糖”的叫个不停。终于收拾停当,她面朝老头背对门,右手攥他的左手,左手握他的右手,手臂半弯着,拉着老头绷直的胳膊向外挪步,好像拉着一把只来不去的锯子。老头捯着碎步,臀朝后坠,身体在头脚之间坠成弓形。老太太倒一步,扭头看一眼,过门槛,抬起老头的脚,下楼梯,像入了雷区。多亏是一层,楼梯只有几级,可是一级楼梯好似一个沟,稍有不慎,老头墙一样的身躯压下来,两人都将跌入沟中。我的双臂不禁伸向老头,欲扶将一把,竟无从下手。老头是只有老太太才“对付”得了的。我问:“戈莱娜特先生总和您一同出门吗?”还好,内心的急躁没在话里显露出来。她说:“不一定。今天的任务只是玩儿,他会高兴的。你看,他是个可爱的大baby,非常听话,从不捣蛋。”这个时候婴儿可要省事得多,婴儿可以抱着走,她的丈夫,多少个人才抱得动?
车子携着尘土碾过乡间公路。庄稼青草树叶连成的绿河,在窗外流淌。一直袖手旁观的我,竟有需要歇口气的感觉。老太太车开得飞快,周围的景致经她的描述也像有了生命。兴许被她的兴致打动,兴许被异国风情吸引,一向晕车的我,这一次却幸免于难。而她,也只有在滚滚的车轮声中,才可以暂时忘却无休止的烦恼和琐事吧?
下车进得门洞,横在眼前的是两座山。是的,对于老头,一段十几级的楼梯就是一座山,“上山”就是攀登珠穆朗玛峰。当我的心为老头老太太登上“世界屋脊”欢呼的时候,又不禁感慨:一个小时路程的两头,竟一头连着一个家。富有,已经具体得难以置信。立在占了半壁墙面的玻璃窗前,瞧着椅中的老头,望着少女般排列成行的柳树对着宛如明镜的湖面梳理披散的长发,我真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室内室外的花儿叶儿们“酒足饭饱”之后,才轮到人。又是个好天。老太太主勺,我打下手,做出的饭菜省时,营养,精致。余下的时间,全部交给了阳台。那天的阳台名副其实,食物里都咀嚼出阳光的味道。汉堡的太阳并无慷慨的好名声,面对我这个外来客却要足了面子,隔着疏密相间的树叶和我们捉迷藏,在我们的肌肤上揉入一粒粒光斑。对坐着,像是才有时间相视几眼,我和老太太几乎同时笑出来,我们的衬衫大同小异,均黄底黑点,料子也都哆哩哆嗦。后来知道,黄色是老太太最爱的颜色。我没多想,二十几岁的我怎跟年龄大出一倍半的老太太穿成一样。国内的服装毫不逊色,我对自己的审美趣味有了进一步的自信。
老头瘫坐于躺椅,涣散的眼神在我身上迂回,似在寻思什么。他在想,这是一只燕子吗,打哪飞来?她在这个家筑巢了吗,是否还要飞走?老头是不会想的,老头会想该有多好!老太太塞餐巾的一角在老头的领口,手中的勺子在老头的嘴里进进出出,老头的脖子向前够着,伸了缩,缩了伸,嘴巴大开着,张了合,合了张,直瞅得我替老太太难堪。这是个只剩下动物本能的人。老太太一边喂着她的大baby,一边和我唠家常,好像老头不正常这一事实再正常不过。蓦地,一个问号闯入我的脑子,他们有孩子吗?多大?他们或许还有孙子呢?孩子,对这个家庭的意味是无尽的。踌躇中,我问了。答复,正是我怕听到的:“孩子,婚后就想要,却一直不能如愿。三十九岁好容易怀上了,可惜又没保住,我沮丧极了。不知这个小生命是男是女,想知道,又怕知道。许多年后见到我的医生,我终于开口,他告诉我,是个男孩。”一句话就是一只手,抓住我,越抓越紧。她顿了顿:“后来,再没怀上。我总当没个孩子是莫大的遗憾,直到丈夫患病。这病遗传,没孩子也好。”问号,在我的脑中问成感叹号。感叹号,又感叹成另一个问号:老太太何苦拴死在老头身上,老人院不是老头的好去处吗?费用再高,也不过老头退休金的几分之一。用钱买轻松,何乐而不为?忙碌,无望的忙碌,构成着老太太的生活,就是一场场战斗,开始了结束,结束了开始。是消耗战,是持久战,比抗日战争还要漫长。我同情的天平总是倒向老太太,不是老头。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丈夫,他兔死狐悲:“摊上你,我算没指望了。哪天我痴呆了,你肯定立刻把我搬进老人院吧?”我说:“不是立刻,是立马儿。”又是那样静。我心里的声音,一定被老太太听去了。她寥寥数语,过去对每个劝她的好心人,眼下对我:“不少人劝我把丈夫送进老人院,那里条件不错,我就省事了,想去哪去哪,想干啥干啥,读书,旅游,购物,听歌剧,看电影。可是他在老人院一定会想,我怎么把他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管了?他会委屈的,我又怎么能安心?”委屈?老头会委屈吗?大概会吧。有人来,他不是也会“笑”吗?感动,像潮水,悄无声地向我的心口漫上来,漫上来。
月亮和太阳会面的时候,老太太老头也脸对脸立在了楼梯口。仍是她背对着楼梯,伸出双臂,牵着老头的手。她退一步,他进一步。一下一上,脚步上下成双,一后一前,脚声前后成对。头上有天,脚下有地。天大地大,不如她的爱情大。视觉中,老头倏地幻化成尚未懂事的孩子,正由母亲引领着,高高低低朝前走。是啊,老头就是她的孩子。她的爱是双重的。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母亲。只是,别人的母亲心系着希望,老头的“母亲”心中无望;别人的孩子,脚下的路是未知的,老太太的“孩子”,脚下的路已知;别人的孩子,日子尚在身前,老太太的“孩子”,日子已经留在身后了。
就这样,老太太的湖边公寓,盛着我在德国的第一个生日,装着我的新奇,慨叹,感动和感激。我没把湖边公寓称作“老太太和老头的”,更没称作“老头和老太太的”,我只叫它“老太太的”。虽然他在她心上的分量,我已经掂出,可他无论如何就是个已经消失的存在,我身不由己。
车轮又在乡间公路上碾转,尘土掩在黑暗里。视野很宽,有山,有水,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坐在车里,大脑也像安上了轮子,缓缓地转动。房舍、炊烟、树影,颐和园、蓟门桥、大钟寺,爸爸、妈妈、哥哥,不慌不躁,飘飘忽忽,真真幻幻。就是从这一天起,我不再恼恨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