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王远和曹东风去看蔡琴。这几年,每逢村里谁家碰到不顺心的事情,村里的干部总要带头去看看,这是麻庄传下来的规矩。这一点王远当支书这些年做得最好,在村里是有口皆碑的。逢丧事时村里还要给送个花圈,谁家孩子结婚要随喜礼。
曹东风和王远进来的时候,刘秋明正在院子里晾衣服。他看见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一脸的不高兴。
曹东风笑着问,嫂子好点了吗?
刘秋明勉强笑了一下,说好多了,你们怎么来了?
曹东风说王支书来看看嫂子。
刘秋明看看王远,没吱声。
王远有点尴尬地笑笑,说弟媳受苦了,咱村治安一向很好的,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情。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刘秋明急忙进了屋。蔡琴吐了一口浓痰,带着血丝。她发烧了。刘秋明看着妻子憔悴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蔡琴是个典型的南方女孩,身子很弱,哪里经得起如此的折腾?这才几天工夫,她就瘦了许多,脸色发黄了,头上扎满了纱布,哪里还有以前鲜润的影子。刘秋明恨得牙疼,他大声对蔡琴说,我一定要找出凶手,替你报仇。蔡琴哭起来,说我不要报仇,我只要我们平安。
两个人的对话,王远和曹东风都听见了。曹东风知道刘秋明和王远两个儿子打架的事,想劝劝刘秋明,又不好开口。两个人又站了一会儿,找不到什么话说,只好走了。
路上,曹东风碰到十几个老人,前前后后稀稀拉拉地走着。他问王远,这些老人兴高采烈地要去做什么?
王远阴着脸说了句:去“聚会”!
“聚会”?啥“聚会”?聚啥会?曹东风不明白。
王远说,他们现在都是“在主”的人!
曹东风张着嘴巴,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信了教?
王远点点头,信的是天主教和基督教。
曹东风说,啥时候兴起来的?咱麻庄的乡亲不都是信的土地神吗!
王远摇摇头,现在谁还信土地神呢,只有少数人还信那个!现在村里的老娘们儿十个有八个都“在主”啦!我也不知道啥时候开始的,只知道现在他们发展很快,对象多为村里的老年人,还有一些中年妇女。连我那个老婆子都信了!昨天还从信主的人那里拿了本《圣经》回来,说是让我也看看。
曹东风笑笑,王书记你不会也要去“在主”吧?
王远瞪了一眼曹东风:别瞎说!咱可都是党员!
曹东风仍然不明白,这些老人为啥都要“在主”呢?他陷入了沉思。
王远想不到刘秋明会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告上法庭。
曹东风告诉王远这事时,他还不相信。他说刘秋明有什么证据?他怎么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告我的儿子?
曹东风说我也是刚听刘青松说的,刘秋明到砖厂去跟他借钱,他刚开始还以为是要给蔡琴看病,后来才听刘秋明说是要去打官司。刘秋明还说他有个同学在县法院。
王远愣住了:同学?
曹东风说好像是,我早就听说他有个上初等师范时的同学,在咱县法院工作。
王远不做声了。
盖了新房子以后,王远家里显得敞亮多了。环顾四周,干净清爽。不怎么协调的是原先的一些旧家具,堂而皇之地摆在粉刷一新的房子里,怎么看都有一点别扭。曹东风屁股底下的沙发弹簧早已没有了弹力,有点硌得慌。
曹东风说,王支书该换换家具了,家里也该装修装修嘛。
王远笑笑,说就我们老两口,装什么修?他停顿了一下,说难道刘秋明手里真有什么证据不成?他怎么就那么肯定是我的儿子打了蔡琴?
曹东风看着院子里正在咯咯啄食的几只母鸡,问王远,还下蛋吗?
王远看看他,说下蛋,一天五六个呢。
曹东风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王远说你的意思是……
曹东风说和为贵嘛。
王远说那还得你去帮忙说道说道。
我一个人不行,还得叫上刘青松,他和刘秋明对脾气,好歹也是本家。
那你改天来我家里拿点儿鸡蛋。
那倒不必,要拿我那里也有。
王远笑笑:那不一样的,再说刘小妹也不一定答应啊。
曹东风说她敢?他站起来,说我这就去找刘青松。
王远把他送到门口,折回来,到两个儿子家去了。
6.2
刘青松最近老觉得腰疼。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日子和赵玉秀做那种事情的次数也不算多,这是怎么了?这几天天气有些潮,节气进入寒露,一天冷似一天,大概身体也像海洋一样,进入了休渔期?
休渔期这个词是他昨天从广播里听到的,当时不太明白是咋回事儿。家里有一本破旧的新华字典,还是赵玉秀教虎子《百家姓》的时候在镇上新华书店买的。刘青松翻了半天词典,才明白这词儿的含义。等赵玉秀再和他亲热的时候,刘青松就满脸笑意地来了句:我刚刚进入“休渔期”!
这个新词儿把赵玉秀吓住了,愣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意思,啪啪啪打了几下刘青松的胸脯:没良心的,你说进入“休渔期”就进入“休渔期”了?“休渔”不“休渔”,还得我说了算!
说完,赵玉秀一翻身子,骑到了刘青松的身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捕鱼。
刘青松只得乖乖应战。
夜里折腾得厉害,早上起不来。赵玉秀给他用热水沏了一大碗鸡蛋茶,还很大方地滴了好几滴香油,端到他面前:死鬼,看来是真不行了!今天开始,允许你“休渔”五天!
刘青松故意苦着个脸:才五天啊,广播里说休渔期都是两三个月。
赵玉秀红了脸:让你休渔三个月,还不得把你急死!赶快把这个喝下去,补补身子!
刘青松接过碗,大口大口地把鸡蛋茶喝了,边喝边咂吧着嘴:真香!
赵玉秀接过碗来:死样儿吧!还不赶快爬起来去砖厂看看,今天可是曹大村长到砖厂视察的日子!
刘青松一骨碌爬起来,很潦草地洗了把脸,去砖厂了。
办公室里有些乱。
曹东风进来,看见刘青松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曹东风问他,不舒服?
刘青松说没有,天气太潮了。
曹东风笑笑,说天潮能把你整成这副熊样?不至于吧?
刘青松没理他,问他有啥事没?
他面前摊着这个月的工资单,刘小妹上午刚做好,他要再核对一遍。翠香这个月干得不少,工钱比上个月多了许多,只是她早早地就借支了一些出来,总数反而比以前少了。他叹了口气。
曹东风问刘青松还真有愁事啊?
刘青松说你今天来是不是要拿钱?镇歌风饭店上个月就催了,你没辙了吧?
曹东风说急什么?他催是他催的事,咱给不给是咱们的事。有本事他就来要吧,反正现在村里是没有钱,我不能再垫了,我都垫了快一万了,谁感激过我啊?
刘青松递给他一根烟,说你是村长,你不想办法谁想办法?我?
曹东风说那也不能我一个人垫啊,好歹你也是一队长。他点上烟,说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事,王远央我来和你商量商量刘秋明打官司的事情。
刘青松愣了一会儿,说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打官司是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
曹东风说你不会是真想站在一旁看热闹吧?
刘青松看看他:你说呢?你平时不是说王远有许多问题吗?刘秋明要告他,当然是一件好事。
曹东风说那不一样,再说刘秋明是想和王远的两个儿子打官司,不是和王远。
那还不是一样吗?你看得惯王远那两个成天逗鸡撩狗的儿子吗?我看让刘秋明整整他们也是一件好事。
你以为刘秋明一定能打赢这场官司?
他不是有个同学在县法院吗?
可他有确凿的证据吗?没有确凿的证据是没有用处的!
刘青松沉默了一会儿,说难道你觉得这事不是王远两个儿子干的?
曹东风说我当然知道是他们干的!问题是没有确凿证据。我之所以想帮王远这个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他太早陷进这场官司,我们和刘秋明合计合计,把这个官司先放一放,等到王老东西彻底暴露了,再来打官司,不是更好吗?
刘青松看看曹东风,笑着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想打草惊蛇,对吧?
曹东风点点头。
刘青松说那咱们现在就去找刘秋明。
说完刘青松收拾收拾桌子,到外面招呼王傻子来看着办公室。这时,翠香急匆匆走过来,说你们要出去吗?
曹东风有些不高兴地问她,你有事?
翠香看看刘青松,脸有些红。
刘青松说你是不是还要支钱?
翠香点点头。
刘青松说工资就要发了,不能等两天吗?
翠香说等等也行。走了。
看着翠香稍显单薄的背影,曹东风叹了口气:也真难为这个女人了!一个寡妇带着俩孩子,苦啊!
愣了一下,曹东风又说,赶快成了她和王傻子的好事,这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刘青松笑笑:对你也有好处吧?
曹东风沉吟了一下说,我这也是为了村里。
6.3
寒露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起来。
一大早,王远拎着一包棉衣到镇福利院去。
今天,他绕了远路,走的是大寺庙旁边的小道。那条小路平时走的人少,路边杂草丛生,小草头顶上沾满了露水,打湿了王远脚上的老解放胶鞋。大寺庙很安静,偶尔从里面传出来两声狗叫。有冷风迎面扑来,王远禁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秋分寒露夜,一夜凉一夜。这话真是不假。
镇区很热闹,人流如织。
这几年镇党委政府抓招商引资,大力发展乡镇企业,财政收入有所改善,有了更多的钱来搞活经济,镇区已经发展得颇有些规模了。
福利院里冷冷清清的,和外面车来车往的喧闹形成鲜明的反差。
福利院紧挨着114国道,这是连接苏北鲁南的一条重要交通枢纽,纵贯南北,过往的车辆很多。因为得不到及时的维护,路面变得高低不平,有些地方还积了水,车碾过时,会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路早就该修了,但王远知道镇上是不会出钱修国道的,上面又暂时拨不了款,向农民集资又不行,看来这路一时半会儿还是修不了。
院子里到处都是落叶。王远心里嘀咕:那些学生怎么也不来做好事了?
天气冷了,屋子里生了炉子,老人们都不大出来了,服务人员也懒得打扫卫生。
李是凡躺在床上,正在闭目养神。王远敲敲门,老人睁开眼睛,看见是他,招呼着:进来,快进来。
老人从床上坐起来。
王远说你不用起了,天凉,我说会儿话就走。
老人说是啊,这天说冷就冷了。
王远笑笑:我来就是给你送棉衣的,是秀英亲手给你做的,用了不少棉花呢,穿在身上暖和。
老人起来往炉子里加了块煤球。他笑着说难得你们还想着我,棉衣我年轻的时候是从来不穿的,当年在部队里发的棉衣我都是叠好放起来,现在老了,不穿不行喽。
王远给老人倒了杯水,说我记得老书记到地方上来也是不穿棉衣的,每次到镇上来开会,我都看你只穿着件单衣,您老人家身体好是出了名的。
老人笑笑,我那时候的身体确实好,身体好是因为没有什么心事,我这一辈子,亏心事一件没做过,夜里也不会做噩梦。他大声笑起来。
王远跟着笑。
笑完了说,现在的人可不像您那时候,村里有几个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以后都落下了病根,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
老人瞪大眼睛:啥病根?我看报纸上咱们这里到南方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都说的很正面,政府都是鼓励他们出去的。
王远点点头:别的村我不了解,麻庄从前年开始,陆陆续续出去了五六个,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开始很能挣钱,隔一个月就往家寄好几千块,村里其他年轻人都眼红,也都准备出去呢。后来,听说其中有两个得了怪病,不能继续打工了。
那他们回来了吗?
没有。说是出去了就不想再回来了,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现如今的年轻人啊,和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人,不好捉摸。
女人有出去的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听说有几个已经在做准备了。先出去的那几个年轻人说,女孩子在外面打工赚钱比他们还容易,鼓动她们也早点儿出去。照这个阵势,我看她们离开麻庄也是迟早的事。
她们出去能做什么?我看能做的事儿不多!你这个当书记的,要多做点儿引导的工作,别让这些女孩子出去遭罪。
咱们说话年轻人哪里肯听?况且镇里出台的文件都是鼓励年轻人出去,我要是劝阻麻庄年轻人出去打工,那不是和镇里唱反调吗?
那我回头给李书记说说。年轻人出去是好事,但不能一窝蜂,要是年轻人都走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孩子,那不就成空巢了吗?这个不好,会带来很严重的社会问题。
看到老人若有所思的样子,王远不说话了。
老人屋里收拾得很整齐。东西也少。除了墙上的大挂钟,没什么多余的物件。挂钟还是老人退休之前买的,住到福利院以后,坏了,王远拿到镇上钟表铺给他修好了,他又挂到了墙上。其实老人退休以后根本没有什么时间观念,对于住在福利院的这些老人来说,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时间太多了,就不再去计较了。所以有没有时钟并不重要,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一切顺其自然。
王远很佩服老人的洒脱,他时常感觉自己活得有点儿太累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再去往前赶?还要再去争什么?人从娘胎里来到这个人世间,两手空空,拳头攥得再紧,想抓的东西再多,到头来还不是全都要放手?撒手才能西去啊。不管人生如何轰轰烈烈,到头来终归一个土馒头。
老人问王远是不是有什么事?
王远愣了一下,说也没什么事,我那两个儿子不争气,和村里人打架,伤了人,人家要打官司。
老人问你那两个儿子不是挺好吗,他们小的时候到镇上来,我还抱过他们呢。现在也都是大小伙子了吧。
王远说小兔崽子们不安分,小时候就常和村里人打架,娶了媳妇还是那样,两个婆娘根本管不了他们,现在,连我的话他们也听不进去了。王远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人问和谁打的架,不能私了吗?
王远说和刘秋明,这个人你应该有印象吧,就是被文化大革命耽误的那个。他在村里小学教书,会一些拳脚。
老人皱起眉头:他?我知道他以前写文章在镇上是出了名的。要不是历史问题,当年镇里就考虑让他到文化站来工作了。他不是个挺安分守己的人吗?怎么会和你的儿子打官司?
王远没吱声。
老人说孩子的事情你如果管不了最好不要管,孩子大了,由他们去吧。
王远苦笑了一下,说也只好这样了,我当了这么长时间的麻庄支书,现在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了,想想也怪可笑的。
老人不说话了。
王远又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想走。老人留他吃午饭,他拒绝了。临出门的时候,老人拉住王远的胳膊,说你自己多注意,为官半生了,不容易啊,得给自己留个好尾巴。
王远点点头,说我知道,你老人家放心吧。
老人看着他在风中摇摇晃晃的身影,叹了口气。
风又大了。
6.4
寒露第三天,就下起了连阴雨,鲁南地区开始进入了连阴季节。
秋天的雨下得不动声色,很没有脾气,拖拖拉拉,慢慢腾腾,就像炖菜的文火,你看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火苗,却有着巨大的威力。
雨下到第七天的时候,麻庄的人就开始躁动不安了。七天没见太阳,几乎所有的人的身体都变得潮湿而沉重。尽管秋末冬初的雨异常金贵,但再金贵也要有个度。憋不住烦闷的麻庄男人一开始都通过折腾自己的婆娘来消磨时间,但日弄来日弄去,渐渐没了味道,只得作罢。
终于,有人开始发出了第一声咒骂:奶奶的,天老爷这是要闷死人嘛!就这个下法,还不把土地爷给淹死了?这骂声接二连三,就形成了一股气团。这气团从分散在麻庄角落的各家各户男人们嘴里冒出来,一点点积聚在麻庄的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磁场。磁场如同一个蘑菇云,越扩越大,四散开来,形成一个巨大铁锅样的气层倒扣在麻庄上空,硬生生地把细雨推了回去。
刘青松去茅房撒尿,从茅房的一角恰好看到了那片巨大的蘑菇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发出熠熠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发痛。刘青松刚想喊赵玉秀出来看看这个奇特的景观,光芒突然在一瞬间消失了。他忽然感觉要出什么事了,提溜上裤子,想去叫上曹东风一起去土地庙看看。
根据刘青松的经验,每当麻庄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时,他总能从土地庙那里看出一些征兆来。
从茅房里出来,刘青松听到隔壁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解裤腰带的叮当声,最后是几声响亮的咳嗽和响屁。刘青松笑笑,知道曹东风正在蹲茅坑。
在麻庄,盖茅房是很讲究的一个事。小小茅坑会影响到整个院落的风水,当然也会影响到一家人的运命。据裴瞎子说,家里的茅房不能与大门正冲,否则,会多口舌之灾,诸事不顺。茅房不可与锅屋正冲,不然,会对家里的女人不利。茅房不可与堂屋门正冲,否则,家里人会多病。最重要的是,茅房不可冲土地神位、祖先神位,否则,会犯小人。
说来说去,这么多不能不能,那到底把茅房盖在哪里好呢?
裴瞎子笑笑:莫急莫急,茅房宜安在白虎方位为佳,压在凶方。
按照这个说法,刘青松就把茅房放在了最隐蔽的屋山墙西南角。因为和曹东风隔着一堵院墙,曹东风也遵照这样的说法,把茅房放在了东北角。这样,两家的茅房正好紧挨在了一起。两家真正做到了鸡犬声相通,屎尿味相闻。每次曹东风那边有啥动静,刘青松这边听得一清二楚。如果那边尿声很流畅,那是曹东风;如果哩哩啦啦断断续续的,那是刘小妹。当然,刘青松这边的动静,曹东风也能听到。
刘青松隔着茅房喊:东风,东风。
曹东风答应:啥事?
我们出去逛逛?
行,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
这边听到曹东风开始提裤子了,刘青松才慢悠悠出了大门。
天气潮,人也显得没精神。刘青松看曹东风蓬松着头发,胡子也没刮,格子衬衫的纽扣也扣错了。他笑着问:咋的了?给霜打了?曹东风也笑:家里闷得慌,这几天啥事没干,心里空落落的。
刘青松点点头:都一样。
两人慢悠悠往土地庙走,半路上碰到几个喳喳歪歪的小孩,在泥水里疯来疯去。
还是小孩子好,没心没肺的。刘青松感叹。
曹东风瞅瞅那几个脸抹得鬼瓜样的孩子,看了半天没认出究竟是哪家的。这几年麻庄小孩一茬一茬地疯长,比玉米长得都快,根本认不过来。
土地庙远远看上去跟平时一样,没啥变化。曹东风笑刘青松迷信:亏你还是个党员呢,净信这些个没用的!
刘青松不理他的话茬,绕着土地庙转了一圈,转到土地庙正后面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大坑,坑口竟然比村里那口水井还大!刘青松倒吸了一口冷气,喊曹东风过来看。曹东风看了一下,皱皱眉头:没啥,可能是连阴天下雨,地面往下塌了。刘青松说我知道是因为下雨,问题是为啥偏偏塌在了这里?
曹东风看看四周:这里以前是不是洼地?有没有大坑?
刘青松摇摇头:没听老人说过啊。
曹东风嗯了一声,你都不知道,我这个外来户就更不知道了。
得想办法填上!刘青松有些担心地说。
两人往回走。
刘青松有心事,一路上闷着头不说话。曹东风说了句:看起来刘秋明打官司是铁了心了!任凭说烂嘴皮也白搭。
刘青松点点头:听说蔡琴的头偏巧又恶化起来,流了脓了。刘秋明更是恨得牙疼。他告诉我说这事已经给老同学说了,说什么也要打这场官司。
曹东风说趁着阴雨天有空,咱们一起再去说道说道,看能不能把这头犟驴拉回来!
刘秋明最近抽起了烟,抽得有些凶,一根接着一根。
曹东风和刘青松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屋山墙根,不说话,抬头瞅天。
三个人并排蹲在一起。
刘青松问刘秋明:你要告他们,手里有证据吗?
刘秋明脖子一梗:什么证据?这事明摆着是他们干的。我平日里本本分分的,又没有得罪人,不是他们还会是谁?
曹东风说就算是他们干的,你就不能忍忍?
刘秋明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你们的意思,王远身上的事情肯定不少,前些年村里卖出去的那些宅基地,钱到哪里去了?砖场这几年的赢利到哪里去了?这些事情我和乡亲们一样,心里都有数。跟你们说实话吧,我光给上面写检举信都写好几回了,可谁来调查了?你们又有什么证据?
曹东风不言语了。
三个人在那里沉默着。
刘秋明又点了根烟,想了想又递给曹东风一根,曹东风慌慌张张地接了。刘秋明把烟盒扔给刘青松,让他自己拿。这细微的动作意味着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刘秋明和刘青松是本家,平时又合得来。曹东风就不同了,在村里单门独户不说,自从承包了砖厂腰包鼓起来以后,和乡亲们的距离渐渐拉远了。
刘青松看看曹东风,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刘青松说既然秋明一定要打这场官司,那就让他试试吧。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秋明你要有心理准备,这场官司你不一定能打赢。
刘秋明说这个我知道。
三个人就散了。
两天以后,区法院委托镇法庭的两个人来调查情况,找到刘秋明,要求取证。刘秋明说蔡琴受伤的那天晚上,我看见翻墙而过的黑影,就是王远的小儿子。我当时扔了块砖头,正是他砸蔡琴的那块砖。这附近就他们家有整块的砖头,他们刚刚拉了院墙,用的就是这种砖。我白天和他们两个打过架,两个人没占着什么便宜,夜里就想暗算我的妻子。
镇法庭的人找到王远。王远说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要是有证据,只管抓人就行了。
王远的两个儿子极力否认是自己所为。法庭的人问他们事发当天晚上在哪里?在干什么?两个人都说在家里看电视,老婆孩子可以作证。两个人说刘秋明诬赖他们,蔡琴的头是她自己弄伤的,与白天的打架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反过来要告刘秋明诬陷罪。
法庭的人又询问了那天打架时在场的几个乡亲,说的情形都差不多。
第二天,王远的两个儿子被带到镇法庭,到了晚上又回来了。
第三天,刘秋明到镇上去了一趟,回来时神情很沮丧。告王远的两个儿子故意伤害蔡琴不成,反而被他们告了诬陷罪。不得已托县里的老同学,事情才不了了之了。他到砖厂找到刘青松,痛哭了一场。刘青松劝他忍忍,说仇早晚都要报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咱不做小人,咱当君子!
刘秋明含泪笑了一下。
从此,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