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德庄那时也算城边,地处天津城西,聚集着一批卖破烂的,因为都是穷人,便少了摆谱儿的、拎鸟的和搂三姨太的。这里街面顶多有俩仨地痞,黑社会的头目羞于立足,名声太穷,怕卖破烂的穷气沾身上洗不掉。这里虽是引车卖浆者的领地,但民风也算纯朴。穷人多,也寻穷欢乐,于是众人也捧出个跤场,也引来几位京城曾红过的跤手,在天津打场子摔跤。自然也拜码头,逢年过节到另外两个跤场拜会,说是学玩艺儿,其实就看一会儿摔跤后,请那有头有险的人到善春园饭庄吃饭。因为这层关系,谦德庄跤场一直挺顺,几年里练出来几位,真比试决不比甫市、红桥的差,比南市功夫扎实,比红桥脚下活儿多。穷人地面养穷人,跤场看一下午一晚上世收不多钱,可看摔跤人却比南市红桥观众多,所以养活几位师傅和跤手绰绰有余。
这天侯掌柜的坐马车带着傻楞直奔谦德庄跤场,他先让傻楞看明白这里摔跤是昨回事,别真上场时不懂规矩。
那时跤场很破败,是一排平房,房内很宽大,一个大柱支着大屋顶,打个圆场放十几条长凳,若放几把太师椅,那就是将有重要人物来现场了。一个下午都是几位徒弟轮番练跤,各配对于摔,几位大师哥把持着,不时边介绍跤手,边收点小费。傻楞这两天吃得好点,看一阵摔跤就犯困,坐在一角便打盹。气得侯掌柜揪耳朵骂:妈的,让你看玩艺儿不识好歹,就他妈的出力的命!
骂急了傻楞也嘟囔:这有啥呀,支黄瓜架子,小崽子玩的。侯掌柜的闻听,忙捂住嘴,怕场子人听见遭一顿打。侯掌柜的从小长在天津,深知这块地方人总有练绝活儿的,他今天来就是要证实一下傻楞那简单的摔法在行家眼里到底值多少钱。他心里没底,就想到这跤场试一回,一来印证自己慧眼识珠,二来也让傻小子另找一碗饭吃。当然也曾设想让傻楞支撑个跤场赚钱,可他细打听后发现,凡开跤场的多是个人物,多有背景,而自己只是村里有几片林子的农户而已。可那图稀热闹的心气儿催着他,非让傻楞比试个结果。
还没掌灯的时侯掌柜领傻楞吃了“狗不理”包子,又喝了绿豆稀饭之后,便又进跤场,看晚上有师傅表演的晚场。那时跤场表演之前,总由师傅抱拳作揖说二套江湖客套话,无非是:我们献丑,逗你一乐,赏咱口饭吃,一帮孩子不懂事,哪点伺候不周到的你看我狗子的面子。骂狗着狗面子,先一顿自我糟践,之后又请看摔跤的观众下场玩玩,切磋指点。而后边这些话纯粹是虚的。如真掸得好的,那是专门来斗气的,谁看听你客气,下场就给颜色看,那多是一帮地痞流氓,想要点零花钱;而摔得不怎么样的,谁敢往场子里边站,那不是找摔吗?
只因傻楞下午被侯掌柜的拧了耳朵,又不知什么原因挨了骂,他心里在憋着气,这小孩玩的“支黄瓜架”到城里也当戏演,还问有没有人玩玩?嘿,玩玩就玩玩,傻楞就爱玩这个。他瓮声瓮气地对掌柜的说:我下去啦!侯掌柜的以为他出去撒尿,也没理会,可当他看见傻楞站在场子中间和师傅点头说话时,他这才觉得这傻楞算傻透腔了。侯掌柜是想让傻楞比试,但那是想在人家表演之后在场子外比比,谁让你登鼻子上脸!你一上场,这不成了“叫板”吗!还没等他站起来招呼,傻楞已和邓先德师傅的二徒弟握手了。众人看热闹不怕乱子大,一阵掌声一片哄声。
凭玩艺儿好支撑跤场的是邓先德。那邓先德的师傅就是清朝善扑营的,给皇上表演摔跤的。到邓先德这一茬,已是武术加跤,愈练愈高。他曾在府中当武术教官,很得督府统领的赏识。那时他年轻气盛,练武摔跤不知有个“承让”,一味地赢人家,得罪一些人,后督府统领犯上被充军新疆,他在奉天呆不下去,之后躲在天津赋闲,被谦德庄跤场掌柜的请来当师傅。那邓先德身上有功夫,也怕荒废,谦德庄跤场请他,他便应下。他摔跤的特点是连环绊儿,不讲一招儿制胜,而是一招儿接一招儿,动作连贯,不拖泥带水;不偷袭,不拼蛮力,一招儿一式将人逼进死胡同。被他摔了,你不急不恼,输得口服心服。
这邓师傅的二徒弟姓高,人称高大来,人高马大,论技术属他差,他曾是蹬三轮拉胶皮的,为了学摔跤拜了许多名师,可都说他天资差,拜到邓师傅时,邓师傅看他人实在,练跤心诚,便收下了。高大来卖了三轮车,一门心思摔跤,进步飞快。他的特点是腿腰劲大,不论谁和他交手都带不动他,而稍一用力拽扯,反被他偷袭抄腿,力大的抱住腿,那还有好,常把对手扔个人仰马翻。
高大来和傻楞握手时,就感到傻楞手有一股力,他觉得这位肯定是玩力气的,他心想:今儿也不讲究战术,先赢他再说。那傻楞看人家系褡裢带很麻利,自己一急扎个死扣,他认为这省得总开了,但这样扎引得下边有一片哄笑。一个傻老冒也要演练,瞧吧,今天有乐子。人们交头接耳。
二人交手,你来我往。傻楞将摔跤看得极简单,因为他总认为摔牛的一招儿可走遍天下,岂不知跤场上的摔跤油子,油得让你抓不住,若抓不住你便空有一身力气。高大来横着走两趟。傻楞两把都没抓住褡裢,之后傻楞站中心。高大来围着他转几圈,他觉得自己不主动出击有点跌面子,便伸手搭把,支撑起架子。傻楞两手抓住了对方,只抓牢了小袖,只见傻楞猛仰头拧身,左腿早踢在高大来的小腿上,摔牛所练的身手,正合乎摔跤的一招儿,只见高大来实实地摔在黄土地上。众人哑着声叫不出好,因为他们不相信这傻小子会这么利索。
这时早有师傅上前为傻楞叫好,而在拍打高大来时,分明为其指点要领。
那师傅告诫高大来,不能让他得双把,那小子两手都抓住就麻烦。师傅到底是火眼金睛,只一跤就瞧出门道。在师傅打场子吆喝中,二人又照面交手。这一回高大来将傻楞的抓褡裢的手一一挣开,并窥伺时机来他拿手的抱腿摔。傻楞到底是经验不足,他以为人家会和他支架子,可这回连半架子也不让支,性急的他竟上前猛抓人前襟或小袖,几圈转下来,手抓疼了,竟没抓住一次,而乘傻楞移动稍慢,高大来右手从傻楞腰眼下手,往下抄腿,抄个正着,傻楞一退便跌坐在地。叫好声脆响。傻楞却坐地下半天没起,他不服,这叫摔跤吗?侯掌柜的看着着急,摆摆手喊傻楞“回来”。可傻楞错听为“再来”。于是他忽地站起,重新和高大来较量。
傻楞不傻,高大来再想故伎重温时,傻楞治服烈性牛练就的爆发力显威,在高大来抄腿的瞬间,傻楞中心前移,顺势抱起高大来后腰,左右一轮,人如散架跌在一旁。这一跤高大来摔得狼狈,半边脸先蹭了黄土,两胳膊还反剪。
这摔跤的人挨摔也讲姿式,也讲观赏价值,如被摔的人,有的来个就地十八滚,有的抱头滚绣球、鲤鱼翻身、摔板凳、被摔的都出花样,挨摔的姿式漂亮也得满堂彩。
已连输两跤,高大来的锐气全无,但他希望来个平局,便重新上阵。但此时场上气氛全倒向傻楞,人们被这憨态十足、动作闪电般新式摔跤所感染,起劲地叫好。这也逗着高大来的火气。气极中他探身抢把,竟被傻楞抓住前襟,傻楞双手一较力,将高大来拉近身来,上身没动,腿下一剪,高大来便一只腿弯曲膝盖着了地。
侯掌柜觉得此时不舶缩在一边了,忙走至场子外边邓先德等几位师傅的座旁,抱拳作揖,说傻楞是他带来看摔跤的,不懂规矩,少心眼,请几位师傅原谅其莽撞。几位师傅都是江湖人,一看便知是野玩的,但也够绝,能把二徒弟连摔三跤也非一般身手,就想再试傻楞。
邓先德示意场上主事的,不让傻楞摔了,再找人和他摔就是“乘人之危”,不仗义,等散场到后边比试。主事的也是摔跤高手,当然明白什么意思,今晚收场,后边重新比试。
江湖上玩艺的人最恨“踢场子”,虽人家嘴上说“切磋切磋,以跤会友”,可你真抬脚把人摔了,那跤场上的人眼神脸色都不对劲。怎么的,你一个乡巴佬儿,凭一身牛力气也摔倒一身功夫的跤手,这事别说看,听着都出奇。所以尽管几位师傅用眼神压着几位徒弟,可几位血气旺的高大来的师兄弟们要用黑跤“教训教训”傻楞。
凡是练武练摔跤的都知道江湖上有暗器、黑枪、黑跤和黑手,往往是挨了黑手黑跤,外人还看不出来,而遭黑手黑跤的人,轻则受内外伤,重则命都搭上。
所以再比试,就有给傻楞“颜色”看看的成分。这些常在江湖上走动的侯掌柜能不懂吗!侯掌柜的暗暗害怕,怕这牛犊一样的傻楞毁在自己手里,他发狠地拉傻楞的衣襟低语道:你小子不能再赢了,自个儿摔倒放挺,不然今儿会出人命!
不知傻楞听明白没有,他来了句:我摔!
邓先德招呼侯掌柜和傻楞散场后到后边喝茶。侯掌柜心慌意乱。
这天场子内热闹,都议论着一个不会摔跤的人,将高大来连摔三跤,那小子可能会内功、铁腿功……之后便传神了。
过去,摔跤界的师傅将人的体型分为八种体态,用八个字概括,即:通、天、贯、日、气、甲、申、由。通是指个头较高,身体发育匀称;天,是细腰宽肩,扇面身子;贯是上下一般粗,而傻楞是典型的贯字体态;日字是指矮而粗壮,重心低;气是左右不对称。半边翘;甲是头大腿细;由是头小、肚大、腿粗。贯字体态的人,走在路上,或干什么活儿并不好看,可在跤场上比划,不仅动作舒展,而且一招一式那么隐蔽。跤场上乎日赚钱晃人眼,就得幅度大漂亮,若真比试,还得看功夫怎样,摔得如何。
在后场邓先德私下叮咛徒弟,交手就“尝尝滋味”,兴许那就是你们的师弟,悠着点,别来黑的。
邓先德看出傻楞确有天赋,但没经锤炼。若直接收徒,恐徒弟们不服,便让几个徒弟轮番一试。场子外不远处有个大院子,院中也有跤场,那里院子大,房子小。外人管那里叫跤房。那是幕后苦练的地方。另外邓先德的四个徒弟觉得二师兄太大意了,没经自己比试,看什么都不服不信。于是打场子比试,几人换好跤衣,轮流上场。说也怪,几位跤手只要让傻楞抓住上把,几乎同出一辙——架不住“闪踢儿”。最后傻楞几乎不用腿,上身一扭一拧,手一交错,竟也把人拽倒。傻楞叫不出名堂,可邓先德明白,这些手法都暗合着摔法和绊儿。
几乎不用摔了,围一圈的跤手都摔不过傻楞,傻楞这时来了机灵劲儿,他上前冲邓先德深深鞠一躬:师傅,俺想跟师傅学。
邓先德穿褡裢说咱走两跤,傻楞摇头摆手,不成,不成!邓先德正色道,你不是想跟我学么,我看我能不能教你!侯掌柜看得出火候,忙拉傻楞叮嘱他快跟师傅学。傻楞重整跤衣,全力和邓先德过招儿。邓先德在场边早将傻楞身手看明白了,他知道,所有正身侧身都无法和傻楞抗衡,他顺着傻楞的发力走了两趟,顺势“弹踢儿”。若在平时,对手“中心”肯定偏,再变一招便可将人摔倒,可几次“弹踢儿”,傻楞身不摇中心不移,倒是他那强力的上把,让邓先德近身不得。邓先德不和傻楞拼力,他以步法布阵,仅抓对方一只小袖,走出五步梅花,傻楞跟,则中计,若不跟“五步”之后中心定偏移,失去进攻的态势。但见邓先德走出“五步梅花”后,顺势返身,仅抓傻楞一小袖,忽矮低身形,没等人们看清,他已钻入傻楞小腹下,也没等傻楞退缩,已被甩向头顶,一个低身背口袋,傻楞实实在在摔倒。傻楞就地打个滚儿,笑了,说俺就学这招儿。邓先德有意卖弄,他知道自己也架不了傻楞的“闪踢儿”,但今儿个必须给他个“杀威棒”,否则自己也没法在天津混了。
傻楞被摔倒后,站起来后便扑倒,朝邓先德跪拜。邓先德点头应允。
傻楞必须成为邓先德的徒弟,否则谦德庄的场子太丢脸。这是邓先德师傅这一辈人的共识。
而最兴奋的是侯掌柜的,他一个村野之人,竟向天津举荐一名摔跤人才,而且邓先德认这个徒弟,他觉得自己从此人前走动时,有了吹嘘并说说道道的理由和内容。
傻楞那晚上发傻发愣,他不知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