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往常一样,仁增汪杰天不亮就出门了。
漫步穿过那几排低矮呈梯状的土坯房,拐上那条狭窄的羊肠小道,远远地,仁增汪杰听见了哧溜溜呼啦啦的山风,闭上眼睛他也闻得出来是山谷熟悉的风声,这生硬且有些气势的声音再亲切不过了。现在,仁增汪杰感觉只不过眨了一下眼,近四十年的岁月就从身体里溜走了。这漫长的四十年,自己从未间断过每天这个时候走这条山路,兴许是这一走才感觉日子过得真实,时间却如闪电一般跑步,竟然四十年过去了。沿着羊肠小道自上而下来到河谷,河水依旧亲切却比记忆中的变小了。从当年自己亲手设计图纸,搬石头背砂浆建起的小石桥来到河对岸,山就陡峭了,山脊有一条小小的山路,打磨得亮灿灿的山路显然如他这般上了年纪,上了年纪的山路也如上了年纪的仁增汪杰稳健、夯实、深沉耐看了。仁增汪杰喜欢这条山路,河谷的人都喜欢。越往上走,山路变得越发险峻了,仁增汪杰停住脚步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到底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了,走这样的山路不喘气那不是成仙了嘛。再说,河谷不同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在这里生活哪有走路不累哪有大活人不缺氧的呢?仁增汪杰不喜欢别人说他看上去身体还硬朗。其实,有没有大伙的恭维和赞美,时候到了,我仁增汪杰也一样会去马克思那里报到的。这话他没对别人说过,说了大多数人也不懂,河谷的人通常把死说成是上天堂,只有他才说是去见马克思和毛主席。
天儿还没亮明,这里的天儿本来就亮得晚,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晚上大概两个小时零十分钟。在陡峭险峻的山路上慢慢蠕动着的仁增汪杰的身影有些模糊,早起的人们只是从风中移动着的小黑点分辨出仁增汪杰已走到哪里了,这个时候山路上没有别人。那个移动着的小黑点是仁增汪杰头顶上的帽子,河谷的所有男人都有这样的帽子。黑色的帽子是用羊毛或是牛毛也有可能是用羊皮或者牛皮做成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皮毡帽。男人们戴上它显得威武潇洒,当然不是好莱坞的西部牛仔的威武潇洒,眼神就大不一样,脸色也不一样,这里的男人敏锐犀利的眼睛更真实迷人,这里的男人脸色总是红扑扑的。如果回到四十年前,当皮毡帽戴在头上,仁增汪杰无论走在河谷还是山谷里,好莱坞电影中的西部牛仔们骑着马也未必能追上他,像仁增汪杰一样,这里的所有男人擅长在陡峭的山路和险峻的高海拔山地行走和奔跑。仁增汪杰年轻的时候并不帅气,身高不足一米七零,他却是河谷所有男人里最精神的一个。当然,他现在不可能奔跑了,但眼睛还那么犀利神色还那么刚毅声音还那么洪亮脾气还那么火爆。
越往上走,坡度越陡,八十度的坡度地段就有近千米,这一段路,从去年开始仁增汪杰差不多是爬上去的了。毕竟,岁月不饶人,快八十岁的仁增汪杰的生理机能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老伴边巴布芝劝过他,说歇着吧。它在那儿,风吹不跑的雪盖不住的水冲不垮的,你老头子啥时候想去了它准在呢。大儿子赤列也劝过他,说,还天天那么走啊看的,心脏受得了吗?没事了哪里歇一阵不比到空荡荡的大坝看几眼强啊!邻居甚至河谷里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么劝他,仁增汪杰笑笑不说话。当劝他的话说得多了他就不耐烦了,或挥挥手说一句,“你们不懂!”意思是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少操这份心也不用担心我。老伴心疼他,知道劝他没用就激他,说,老不死的!就知道走走走,累死了看你还走不走?他也跟老伴急过,说,你们懂个屁,不走了不去那里看看了我才会死呢,你们想我早些死不是?仁增汪杰给大儿子二儿子小儿子交待过,他死后是一定要埋在那地方的。河谷里的所有人都晓得仁增汪杰的这一愿望。仁增汪杰的这一想法是所有人都反对的,他们并不相信仁增汪杰去世后会被埋在那个大坝上,以他在河谷的德高望重,身为一乡之长的他的大儿子赤列难道真的会满足倔老头的这个愿望吗?不会的。只有天葬了,他的灵魂才可以去天堂。何况沿袭了几百年的风俗只有天葬和水葬,而土葬多半是疾病和遭遇自然灾害死亡的人的归宿。
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仁增汪杰沿着这条山路走上山去。仁增汪杰说过,哪一天他死了以后,他的灵魂还在这山路上走着,最终还是要停留在山上的大坝上,他活着和死去都是属于那个大坪坝的。
原来他是要沿着这条山路走到那个大坝上去。不错,这条山路的尽头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大坝。大坝有一个正统的名字:革命坝。在咱们中国,凡是带有革命两字的地方肯定有他的特别之处闪光之处,肯定是一个英雄的地方具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富有诗意的地方让人景仰的地方。
眼下,仁增汪杰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天不亮走在山路上,天刚亮人已站在大坝上了。出发——走在山路上——站在大坝上的某个角落驻足凝望,陷入深思……年年岁岁风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日晒冰冻风雪无阻,即使大雪季节也不会间断。如果雪下得大了实在不好走,他会在出门前准备一把扫帚,边扫雪边上山。有时他会在大坝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也就是围着大坝边缘转几圈,特别是在那一处如今已是残垣断壁的土坯房前,他总会禁不住默默地驻足,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经过千辛万苦后终于到达了愿望中的圣地一样找到了安慰和寄托。但仁增汪杰并不是一个信徒,他是河谷里唯一一个这样的人。像土生土长的西藏大多数老百姓一样,河谷里的人都有信佛教的传统,据说仁增汪杰二十岁之前也信佛教。通常,在土坯房前驻足大约十分钟或半个小时后,他会从大坝正中间穿行过去,放眼望着山下的河谷。此时,飘荡着牛粪火的炊烟正在袅袅升腾,河谷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下山回到家,仁增汪杰会喝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再吃点糌粑、风干牛肉。快八十岁的老人嘛,已是安享天年的时候,这一点,与这个年龄的所有人并没什么两样。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是大自然给予河谷的馈赠和恩赐。除了阳光,河谷最常见的就是风和雪了。庄稼人所期盼的雨水很少光顾河谷,偶尔意思几下顶不了什么用。河谷的海拔高度注定了这里的气候变化无常,无常到一天有四季:早中晚任何一个时候,阳光灿烂的天空顷刻间会风雪交加;风雪弥漫的天空也会突然晴空万里;下着雨的天空会突然放晴或者噼里啪啦地来一场冰雹,气候带给这里的一切带给这里的现实就像这个世界的未来一样不可知。外人适应这里的气候很困难,而从这里土生土长的人适应或是忍受这样的一天四季还是没多大问题的。
阿爷是在散步吗?
难道阿爷也喜欢看风景?
阿爷可真有意思,连锻炼身体的方式也和别的阿爷不一样哩!
好像阿爷并不在意那个玛尼石堆啊!他辛辛苦苦走上去干嘛呢?
阿爷他为什么偏偏喜欢那个大坝呢?那上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嘛。
……
河谷十一二岁的孩子们显然不明白,仁增汪杰为什么每天早晨会雷打不动去那个大坝。显然,他们的阿爸阿妈是给他们讲过了的,可能讲得不明白,也可能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不再讲了,讲了他们也不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