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馒头店,其实没有店,不过是在房子面墙上挂了一小块三合板,上面用毛笔写了“马老太老酵子馒头店”,在租住的房子前摆了三张桌子,几把椅子、板凳,大蒸笼也摆在巷道里。桌椅板凳都是好心的居民家里淘汰下来捐赠的。
马老太老酵子馒头看上去不像城里人蒸的馒头云白水亮的,有些黑,但实在,分量足,有面味,捏上去瓷实,不像城里这店那店做的馒头,用发酵粉、洗衣粉、膨胀剂、染色剂啥的,还用琉璜熏,虚晃得一捏就像海绵。马老太蒸馒头就放老酵子,头天发面,第二天五更起来蒸馍。在馒头顶上点一朵梅花,嫣红嫣红的,马老太说是讨个红运。除了馒头,马老太还烧一大锅玉米糁子,也实在,用蓝边的粗碗盛。还泡拌了莲花菜、萝卜丝、土豆丝几样小菜。一个馒头一碗玉米糁子一碟小菜只收两块钱。谁要是感冒了,马老太还免费熬姜汤。
每天早晨马老太只蒸三笼屉馒头,卖完三笼屉馒头,也就到了排队叫号的时间,马老太就去排队、叫号。马老太蒸的馒头城里人也爱吃,买的人排队,去的迟了就买不上了。大家建议马老太扩大经营,说不定还能干大了,马老太说我是来告状的,又不是来挣钱的。
马老太上访已有四年。女儿在镇上开了一家裁缝店,心灵手巧,衣服做出了名气,客人就很多。街对面也开着一家裁缝店,却门庭清冷,就觉得是她抢了人家生意,整日捎话带语,指桑骂槐,想把马老太女儿赶走。后来,双方起了争执,女儿被打瘫痪在床。警察倒也介入了,可是人家也赖在床上,说是打成了严重脑震荡,还弄来了法医鉴定书。一处理,判了个互有伤害一顶一平,还以影响治安罚了两千块钱。这分明是拿偏刃斧头砍。马老太再告就没人理睬了。后来,别人对马老太说那女裁缝是镇长的相好,有镇长罩着,天下衙门是官开的,你还告啥,能告进去?女婿被人家恐吓后,跑得不见面了。马老太就到北京上访。中间倒是处理过一回,对方答应赔点钱,可马老太不要钱,就要人家坐牢。结果人家骂她不识抬举,说你去告吧。马老太咽不下这口气,说这口气都咽了还活啥,我就不信没个王法。为了熬下去,马老太就蒸起馒头来。
馒头店只有小英子在,张富贵冲小英子笑笑,说:“奶奶排队去了?”
小英子甜甜一笑,“嗯”了一声说:“叔,今儿叫号?”
张富贵说:“叫号。”
小英子是马老太的外孙女,一直在家伺候瘫在床上的娘。去年,马老太女儿为了不让娘受罪,喝了毒鼠强,没了。有人就劝马老太算了,女儿也不在了,人家又有人护着,你也这么大年龄了,回家享上几年福吧。可马老太说我女儿还在地下等着哩,没有结果我见了咋交待?女儿死了,马老太把小英子也带来了。马老太把馍蒸出来,就由小英子去卖,她早早就去排队、叫号。小英子卖完馒头,也会去排队、叫号,就像实习一样。马老太说明年我就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个坎能活过去活不过去谁知道,我活着告不赢,死了小英子得接着告。
张富贵要了两个馒头,一碟萝卜丝,一碗玉米糁子,又对小英子说:“给叔熬碗姜汤,多放点葱花,叔给你钱。”
小英子一笑甜甜的,说:“叔,你感冒了?夏天咋还感冒,我就给你熬去。”
张富贵说:“娃,有热感冒,更难缠哩,你可要注意。”
只要看见小英子,张富贵心里就难受,一方面可怜小英子,为伺候瘫在炕上的娘,十岁上书就不念了,看到小英子常常对着那些和她一般大小背着书包的女娃发愣,他的心就像给人揪了一把。家里不遭事,小英子正背着书包上学哩。一方面一看到小英子,她眼前就浮现出女儿小云的情形。
大女儿小兰坐月子,小女儿小云去看姐姐,计划生育队就进了村子,村长王跃进带着人捉人,小兰翻墙跑了,小云抱着娃,结果把小云当小兰给捉住了,小云喊着说我是小云,不是我姐小兰,可没人理会她。小云给抬上装着手术床的手术车当下就给结扎了。两个女儿长得像,计划生育队的人分不清小兰、小云,王跃进该分得清,一个村子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况小云穿着一中的校服,还喊着说我是小云,不是我姐小兰。可狗日的王跃进却不说话,看着小云被结扎了。这分明是报复。他与王跃进是有过节的,修公路占地补偿时,王跃进从他们修公路占地的三户身上每户剥削去了一亩的补偿款,他向上反映过,最后把钱追了回来,王跃进把这仇就记下了,当着干部的面说你狗日的等着,有你狗日的好日子过。
小云那年高三,老师说发挥正常考个重点大学该是没问题。大学生,城里人,这是他上小学时就抱有的理想。他似乎看到自己的理想在女儿的身上要实现了。抱着老大的希望,谁知道却遭遇了这样的无妄之灾。这事一出,学校传得沸沸扬扬的,小云的书也没法念了。小云本就心高气傲,学习又好,按理说是个有前程的女子,这个打击太大了,不是盯得紧,在这世上也就没了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