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5年第03期
栏目:小说世界
记住一件事永远不忘不叫永恒。
永恒的事未必非要永远不忘或牢记。
相反,在李挺的记忆里,有一列生锈的土火车至今还在冒着黑烟向前行驶。
李挺仅是冒着黑烟向前行驶的土火车上其中的一员,穿着上黄下蓝没有领章也没有帽徽还不叫兵的军装。前10分钟,即十几辆绿色的六轮卡车从县城把所有的兵运到火车站,然后要兵列成队,鱼贯而行进入生锈的铁皮厢,厢内空荡荡地生冷,一根蜡烛就成了照耀兵的太阳。踏进去的人席地而坐,那一页页编织粗糙的芦苇席子就变成了地铺。车厢内无人喊叫,喊叫也没有用,大家都像绵羊一般,端着十七八岁十分难看的嫩脸,你看他,他看你,相互陌生着。不过,唯一让人牢记的还是每一位陌生脸上长着很火的青春痘。10分钟后,每一个人恐怕都听到了送李挺他们的卡车从A站返回县城的笃笃声,即分明是说:再见,傻逼乎乎的小弟兄们!可是在进入车厢排队的当儿,李挺借着站台上斜射过来的灰暗灯光瞄了一下,好家伙,生锈的火车又土又粗又长又壮,从北向南望去,不但没有吓着李挺,相反让李挺看清了火车的本色:什么东西?完完全全是个土铁炉,它有一个别称,这别称不叫火车,也不叫列车,也不叫货车,而是运输猪羊牛的闷罐车。
突然哨子齐声响了,那不叫东西的车头,呆头呆脑喷出一股白色的雾,“笃—笃—笃”地拉响了,闷罐车上的那扇铁门被拉合上缝,车厢内的光线才有些整齐,让人感到身子下的铁轮子不好意思地叮叮咚咚地滚起来,一步步地离开A站,把自己伸入到黑夜的袖筒里,当牛做马奋蹄扬鞭了。
李挺开始把心静下来,不再想送行的亲人,尽管他们无奈,但还是把自己的子女送上了一辆辆光荣而兴奋的卡车。现在一个个穿戴一模一样的生脸,像雪球慢慢在闷罐车厢里开始融化。每一个人都像珠穆琅玛峰上的冰雪,寒冷而险峻,相互一比较一个个又都像双胞胎兄弟,一个时辰从天空中飘下的,仅是高低粗细有一点点区别,毕竟都在十七八九岁之间,一张可爱又傻气的娃娃脸。现在大家就这样相互看着,眼睛不眨地看着,好似一只老虎对着一只猫,不知该怎样套近乎。相互间的善意是肯定的,欲言又止也是肯定的。当大家正在寻思自己的目标时,一根蜡烛熄灭了,带兵的裴排长用火柴把新的蜡烛点着,车厢内所有眼睛全都盯到火光上,比夜里的狼眼还要蓝。此时李挺才发现放蜡烛的南面生着一个更土的丑不拉几的铁炉子,炉子的旁边放着一只大纸箱,里面不知装着什么好吃的东西。
火车正在前进。它朝哪一个方向奔去无人知晓。闷罐车里的四个铁窗闭得严严实实地,谁也不能看到什么,所有的人都在不安中安静下来。车厢北面的人看车厢南面的人,车厢南面的人看车厢北面的人,看来看去大家都不认识,或者认识的正在装作不认识,谁也不愿意开这个认识的头,依旧想着心事,依旧绵羊似的卧着或背靠着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