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七年春夏之交的鲁南师大,日光白花花地耀眼,乔园楼前的丁香花下,男生们在为他们心仪的姑娘打着开水。旁边的足球场上,男生们乐此不疲地练习射门,也许不远处,正坐着一位可爱的姑娘。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博雅楼1501教室里,二〇〇六级哲学系新生周剑鸣正为下课后的午饭发愁,弟弟这个月送来的生活费让他换成了许巍演唱会上的一次心潮澎湃。室友胖三在被食量惊人的剑鸣蹭了一星期盒饭之后,兜里的钱包早已空空如也,只好心虚地看着面前这位痴迷音乐和诗歌的天才少年,全没了上一周扮演雷锋时的豪壮之气。剑鸣慢慢地将屁股挪向胖三,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胖三把钱包翻个底儿掉,无辜地看着剑鸣:“你就别打我主意了,我有多少料你还不知道吗?”
剑鸣怀疑地看着胖三,两只手在面前的这堆肥肉间翻找着:“你姐上星期不是还背着你爸偷偷给你寄钱了吗?”
“你还好意思说,我本来留着这钱买哑铃的,人家姑娘都说了,在我的体重下降到正常标准之前,是不会给我机会的。谁知道你这么残忍,花起哥们儿的钱可真不手软,三百块钱,一眨眼就让你变成了一堆不能吃不能喝的破CD。”
“俗,真他妈俗。面包会有的,玫瑰也会有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填饱肚子是基础,但仅仅填饱肚子也是不够的。来,赶紧的,把小金库拿出来吧,泡妞的事,回头我给你支招,包你手到擒来。”剑鸣嬉皮笑脸地和胖三套近乎,只不过饿着肚子,说起话来也着实没了底气。
“那你赶快用你的一堆精神食粮填肚子去吧,就不要打我的主意了,哥们儿我留着面包才有机会去采摘我的玫瑰。”胖三边说边往一边撤身子,他算看出来了,饿红了眼的剑鸣把他这一身肥膘吃掉的心都有。
“胖三,不,胖哥,胖哥你下课给咱姐打个电话,让她再支援一下咱这贫瘠的胃。”自尊心仅仅受到了一丁点儿打击,剑鸣嬉皮笑脸的演技就已经大打折扣了。
“算了吧,我可开不了口。”见剑鸣没有知难而退,胖三的拒绝就有了视死如归的色彩。
“胖哥,要不这样,你把咱姐的号码给我,我来打,就当是我借的。”难得剑鸣的脸皮如此之厚,想来是真没了办法。
“你就放了我吧,这个月为了你我都找过我姐三回了。现在我姐一看见我的号都想摔手机了,你要不想看着我姐夫逼我姐离婚,就放俗人一马吧,别妄想从俗人这里解决你的物质食粮问题了。俗人今天郑重宣布,以后坚决和你们文艺界的划清界限,一心扑在饮食男女上。”
“这个月咱都借咱姐三次钱了?你确定?”剑鸣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确定,一定,并且肯定!”
“你啃腚?那你等一下,为了发扬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我撅腚,你啃吧,不过还请念在我睡你上铺的份儿上,下嘴轻点。”剑鸣夸张地撅起屁股,企图转移尴尬的话题。
“去你的,就你这天天被盒饭糟蹋的屁股,全割下来也榨不出二两油来。就是榨出来了,也和普通猪油不一样,也得是摇滚猪油,咂一口还带着许巍的味儿。”
“你只说对一半,我这不仅是摇滚的屁股、艺术的屁股,还是无公害的屁股,不像你们这些人,都是喝地沟油吃转基因面包长大的。你们那屁股,让狗咬一口,狗都得有108种死法。”
“你就别贫了,留着点力气想一下今儿中午的物质食粮问题吧。”
“放心吧,21世纪没有饿死鬼。”剑鸣脸上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尊之河却已然决堤。
“拉倒吧,不就是想到你们诗社那帮傻子那里去蹭饭吗?你们文艺界的,都属蹭的,他们不到你这儿来剥削你就好了,你还想剥削他们,趁早死了心吧。”话一出口,胖三就后悔了,剑鸣的脾气,他了解,若真驳了他的面子,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于是十分不情愿地脱掉鞋子,从鞋垫下抽出一张满是脚臭的百元大钞说:“看你也差不多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了,我就再接济你一回,给,这是我仅存的一点儿私房钱,拿去解决你的物质食粮问题吧。”
“俗话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剑鸣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学着戏曲念白的腔调说。
“行了吧,就别玩清高了,小心遭雷劈。”
“那你求我,求我我就收下。”剑鸣为了守住自己仅存的一点自尊,开始耍无赖了。
“看你那欠扁的样,不要拉倒。”胖三重新把钱放回鞋里。
“谁稀罕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走了。”
看着剑鸣溜出教室的背影,胖三追悔莫及。如果不是实在有困难,剑鸣今天不会这么低三下四的。小镇青年周剑鸣,每个月只有几百块生活费,尽管懂得如何把一块钱花出十块钱的效果,也依然难以支撑他在书籍、CD、演唱会等文艺活动上的开销。
剑鸣站在博雅楼前的环校路上,茫然四顾。他需要一把吉他,有了吉他,就能弄到钱。可惜他没有。学子会馆旁边的小树林里,三十几号社团正忙着春季纳新,好不热闹。深蓝色爱乐者协会的几个小青年扯着嗓子卖命地吼唱着,企图制造出压倒性的声响,吸引过往的路人。
刚入校那会儿,剑鸣就知道学校有这么个社团,前后接触过几次,没有几个能聊得来,权且退避三舍,还省了十块钱会费。
“能借你们的吉他用一下吗?”剑鸣对“深蓝色”纳新点的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说。
“当然可以。如果你也喜欢音乐的话,可以加入我们社团。大家可以一起学习,一起进步。”姑娘一眼就认出面前这个小青年正是在“兰园公寓事件”中为学生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家伙!那狂放不羁的眼神,令她记忆犹新。出于对剑鸣歌声的痴迷,姑娘竟也附带着对这歌声的所有者生出了一丝好感。
“我……我是想说……能把吉他借回去玩玩吗,比如玩……两周。”剑鸣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的底气至少折了九成,便把头扭向一边,做出一副半是害羞半是无赖的样子。
“这恐怕不行。不过你如果加入我们社团的话,就可以随便玩了。”姑娘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这个能把吉他弹奏得出神入化的家伙竟会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吉他。
“那好吧,我加入。”剑鸣从兜里掏出十块钱会费放在姑娘面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学期我们社长追着让你加入‘深蓝色’,你都不屑一顾,现在怎么这么痛快了?”姑娘有些不解。
“我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可以吗?”剑鸣转过头直视甚至是逼视着面前的姑娘,企图“以进为退”。
“那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不好意思,会费涨了,20元。”
“上学期不还10块的吗?”剑鸣愣了,此刻他兜里只有10块钱,哪怕多一分他也拿不出来。
“是这样的,因为要添置乐器和租借新场地,所以从这学期开始,会费标准就提高了,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算了吧,不好意思。”剑鸣把放在桌子上的10块钱重新装进兜里,脸上分明写着一个“囧”字。
“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了?”女孩似乎很关心他,问得直截了当。
“你怎么知道?”被点破了心事,剑鸣有些难堪。
“我上次在街上见你唱过歌,唱得真好。”姑娘似乎怕伤了剑鸣的自尊,刻意让语调的重心落在了后半句上。其实她不仅看见了剑鸣在街头卖唱,还悄悄往剑鸣面前的小盒子里放进了一张百元大钞。正是这张带有姑娘体温的人民币解决了剑鸣一个星期的伙食问题。除此之外,姑娘还知道剑鸣当天弹奏的吉他正是一位既是剑鸣的同学又是“深蓝色”会员的男生从她这里借走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直说吧,我现在浑身上下就10块钱,入会是假,主要是想从你们这儿蹭一把吉他拿出去唱唱歌,挣点钱填肚子。”剑鸣自己都有些惊讶,何以一向孤傲的自己会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面前变得如此坦白。
“这样吧,会费我先替你垫上,回头你赚了钱,请我到竹韵楼茶馆喝茶怎么样?”女孩略带笑意地说,虽然是在征求剑鸣的意见,可那腮旁的一抹红晕却分明是在向剑鸣说:“不见不散!”
“似乎没有理由拒绝你,你说呢?”已经打算离开的剑鸣又转过身来。尽管他转身的姿势足够潇洒,也丝毫不能掩盖他此刻的别无选择。
“目前来看,好像是这样的。”女孩歪着头,轻点着下巴。
“好吧,你的情我领了。”剑鸣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看那样子,好像自己不是一个求助者,而是一位临危受命的救世主。
“我们今天纳新,好点的吉他得留着撑门面,社长恐怕不舍得外借,还有一把差点的木吉他,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先拿去用。”女孩说完从身后拿出一把老掉牙的勉强算作吉他的木头递给剑鸣。
“哇哦,确实有点历史啊,放你们这儿有点不合适,你们干脆把它送文物局得了。”剑鸣接过吉他,随便拨弄了两下,“终于知道什么叫沧桑了,听听这声音,少说也得是山顶洞人玩过的吧?”
“你这人真是的,得了便宜还要挖苦我们,干脆还给我吧,免得损了你的身价。”姑娘假装生气,心里似乎又挺喜欢面前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
“误会,绝对是误会,我这哪里是挖苦,分明是一种溢于言表的崇敬之情啊。”剑鸣笑着看着姑娘,说得煞有介事。
“你说对了,你还真得有点崇敬之心,这把吉他是我们社团创始人兼第一任社长玩过的,离现在整整二十年了,它的主人现在已经是国内有名的歌手了。”
“二十年,比我还大!那我可得求它保佑我今天能有个好收成了。好了,不打扰你了,我先撤。”剑鸣本还想和姑娘斗几句嘴,却看见不远处两个穿着“深蓝色”文化衫的男孩,正以四十五度角的目光斜瞟着自己。剑鸣不想和几个愣头青争强好胜,只好转身离开。
“拿上你的会员证,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深蓝色’的一员了。”女孩喊住剑鸣,把一个蓝幽幽的小牌子挂在了剑鸣脖子上。
“上当了,才20元就把自己卖了。”
“这叫注册,从今往后,你的专利权就归我们社团所有了。去吧,孩子,被靡靡之音毒害的人们等着你去解救。”姑娘调皮地说。
剑鸣摆出一个视死如归的造型,向女孩挥了挥手。
走出去不远,剑鸣又猛然转过身,把吉他支在地上,故意挑衅地看着旁边的几个男孩,对姑娘说:“能问下你名字吗?”
“我叫——关琳。”女孩低下了头,拂了拂散落在额前的头发,似乎连自己的名字也要想一想。
“记下了,回见!”说这话的时候,剑鸣的眼神再次与旁边的男孩们交汇在了一起,仿佛哐当一声,炸了。
有了吉他压阵,剑鸣信心倍增,心一横,就奔向了国贸大厦。
因为刚好赶上中午的饭点,路上的行人着实不少。剑鸣一曲《蓝莲花》过后,国贸门前已是水泄不通。看着小山一样的毛票,剑鸣热血沸腾,观众点什么,他就唱什么。有两个小伙子各自慷慨地给他送上百元大钞,然后一个点了撒克皮特,一个点了鲍勃·迪伦。剑鸣知道遇到了知音,丝毫不敢懈怠。两个男孩比他还投入,手里的烤肠都摇飞了。
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城管来了!”剑鸣拔腿就跑。农民的儿子周剑鸣曾经和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一起打破了水县中学五千米长跑纪录,逃跑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让剑鸣出乎预料的是,即使他跑过了临西八路,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也依然清晰。以他的性格,逃跑已经够给城管面子了,哪知他们摸到了台阶不往下滚倒还想更上一层楼。剑鸣索性不跑了,把手上这块叫吉他的木头往地上一戳,然后潇洒地转过身去。让他惊讶的是,追赶自己的不是城管而是两位把烤肠都摇飞了的“土豪”。
“你……你跑得可真快!”率先追上来的男孩个子高高的,脸型瘦削,胳膊上刺着切·格瓦拉的标志性头像。他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喘息着。
“你们追我干啥?”剑鸣抱着吉他靠在公交站牌上,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一你钱……钱没拿,第二你跑这么快,我……我很受伤。”“切·格瓦拉”笑着把手上的纸盒递给剑鸣,里面装着剑鸣两个多小时的劳动成果。
“太感谢了,”剑鸣感激地看着对方,“我小时候常往山上跑,有点底子,你怎么也这么能跑?”
“正儿八经的国家一级运动员。”“切·格瓦拉”也累得够呛,坐在路牙石上,用手指着自己两条修长而结实的腿对剑鸣说。
后面的男孩这时候也赶了上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看样子是累坏了。他容貌极清秀,眉间生着一颗美人痣,只是皮肤略微有些黑。
“你跑什么?”剑鸣和“切·格瓦拉”不约而同地问,他们的疑惑是一样的。
“我看见你们跑,我就跑了,谁知道你们还跑起来没完了。”“美人痣”吃力地说,一副要散架的样子。
三个小青年还没来得及互通姓名,“美人痣”就慢悠悠地站起来说:“兄弟,不行啊,还得跑。”剑鸣回头一看,苦笑一声:“真够要命的。”说完撒腿就跑。“切·格瓦拉”这才注意到追上来的两个胖墩墩的城管,拍了一下“美人痣”:“哥们儿,咱得帮他一下,你往南跑,我往北跑。”“美人痣”只好慢吞吞地站起来用比走快不了多少的速度“跑”开了。
等城管近了,“切·格瓦拉”一边倒退着往北跑,一边喊:“城管叔叔,您这身板我看以后还得多下点功夫,今天就当练习了,不过你们这精神呢,我很感动。”两位城管气得脖子都青了,无奈腿脚跟不上,只好把警棍硬生生地甩了出去,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路过的一辆大奔上。“吱”一声,大奔停了下来……城管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