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的某夜。
医学生苏野刚从解剖实验室走出来,泛黄的白大褂上散发着浓重的福尔马林味。晓南湖畔坚硬的摇滚乐伴着学校食堂的饭香适时地飘了过来,乐感良好的苏野体内的肾上腺激素瞬间爆表。他一把扯掉套在身上的白大褂,迅速地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实验室的玻璃门上立马就现出了一张阳光帅气的脸。他满意地笑了笑,循着歌声跑去。
晓南湖畔,一帮学生以各种姿势围出了个极不规则的圆圈,中间端坐着三个男孩,在吉他的伴奏下,唱着来历不明的曲子。苏野很快就注意到了坐在最前面的男孩。男孩个子不高,额前的头发微微地打着卷儿,黑框眼镜的一角,镜片已经开裂了,嘴里的半截烟头在夜色中忽明忽暗。苏野惊讶于他近乎完美的歌声,以及他歌唱时即将掉落却又从容地燃烧着的烟头。苏野知道另外两个人的吉他只是弹弹简单的分解和弦,面前这个男孩是真的有音乐才华的。向来自信的苏野,觉得自己十几年来引以为傲的指上功夫瞬间成了花拳绣腿,再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一名吉他手了。好在他的贝斯还拿得出手,让他勉强认为自己在音乐圈里还有容身之地。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苏野发现这个天才乐手的腿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些绷带。很明显,他刚刚骨折过。再往周围看,他发现了那位和自己一起在与城管的“长跑比赛”中名列季军的男孩。苏野堆起笑脸走过去,试图和这位“季军”朋友套近乎,以便能盘踞在人群中间,表明自己的圈内人身份。
“哥们,还记得我不?”亚军问季军。
“不认识你也认识你这条好腿啊。”季军似乎对亚军颇有好感,挪了挪屁股,给他留出一小块空地。
“谢谢。哥们儿哪个系的?”
“物理系,佴志全,你呢,哪个山头的?”
“麻醉系,苏野。”
“确实够野,光看身板就看出来了。”季军说着往亚军肚子上捶了一拳。
“这哥们谁呀?吉他弹得巨好。”苏野问。
“你忘了他了?哲学系周剑鸣,‘深蓝色’新来的高人,在国贸大厦咱们仨一块认识的啊,就特能跑那个。”
“不会吧,那哥们儿歌唱得不错,吉他弹得一般啊。”话还没说完,苏野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彼时的周剑鸣是用一块”烂木头”在演绎,亏得他有两下子,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把摇滚唱出国歌的味道来呢。而此时的周剑鸣,怀里一把进口泰勒吉他,派头十足,功力陡增。对于一名乐痴来说,区别另一个同道中人的方法不是看他嘴角有多少根胡须或者鼻尖是否长有粉刺,而是通过他的歌声或者他操纵手中乐器的能力来判断。所以,剑鸣手中的吉他蒙蔽了苏野一点儿也不奇怪。
苏野正犹疑着,场上一曲结束,掌声混杂着尖叫声响起来了。从叫声中分辨,女生居多。
“我为大家演唱一首我自己写的歌吧。”剑鸣低下头,声音低沉,眼睛却越过人群搜寻着某张脸。
在温和的晚风中,周剑鸣沉醉着,手指娴熟地拨弄着吉他,歌声温润如玉:
风吹了不知多少年
吹出了一棵古枫
水洗了不知多少年
洗出了一个女孩
风又吹了不知多少年
吹出了一片树林
水又洗了不知多少年
洗出了一群男女
人们不知要喝多少酒
才能一醉方休
人们不知要醉多少回
才能一无所求
熟悉的旋律让苏野恍如隔世,他惊讶而急切地攀着剑鸣的肩膀问:“你知道‘绿皮火车’吗?我在贵州小镇青岩听过他们的歌。”
“那是我原来的队伍,二〇〇四年的暑假我们几个从临沂出发一路走一路唱,中间途经青岩,停留了三天。到达西藏的当天,我们乐队就解散了。”
“为什么解散?我从没见过比那更出色的乐队。”苏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之情。
“因为当我们踏上西藏的时候,才发现我们歌唱过的这片土地和我们所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没有什么两样,我们突然之间失去了彼此依附的欲望,最后就只能各走各路了。”这些话如果从别人口中说出一定会让人觉得矫情,但当这些词语从剑鸣的胸腔里升起的时候,却令人觉得莫名的神圣。
“牛,真牛!”苏野兴奋地叫了起来,“还认得哥们我吗?”
“你一过来我就认出你了,你们俩上次可把我累得不轻。”
三个人都笑了。
十点以后,人群开始逐渐散去。苏野从兜里掏出一盒万宝路,丢给志全和剑鸣,顺手从剑鸣手里接过吉他:“外国货,行啊,比你上次用的那破玩意强多了,哪儿弄的?”
“千万别羡慕,咱以后就是人家的人了。”剑鸣摇了摇自己胸前的深蓝色爱乐者协会会员证说。
“牌子货手感就是不一样,我也练练手。想听啥,本少爷今天满足你们。”
“哟,口气不小啊。”志全挑衅地看着苏野。
“想当年哥们在人大附中也是名人啊,嚎一嗓子,小姑娘们都要疯狂的,只是哥们咱不好这一口,要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流韵事呢。”苏野弹了弹烟灰,故意做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
“好,那哥们可就真点了。”
“你随意。”苏野拨了两下琴弦,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
“好,那先给爷笑一个。”剑鸣调侃说。
“去你的。”
“约翰·丹佛吧,哥们儿最近挺迷他的。”志全说。
“嗨,这是欺负我不懂英语啊,哥们儿英语就没及格过。”
“看吧,牛吹大喽。”志全嬉笑着说,看来三个小青年已经混熟了。
“我试试,就《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吧,别的哥们也不会。”苏野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唱了起来。
苏野抱着吉他,就像抱着一位美丽的姑娘。仿佛吉他就是一切,吉他就是他的春天。他闭着眼睛,手指在吉他上欢快地跳跃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剑鸣一定不会相信面前这个花瓶一样的男孩能把吉他拨弄得如此出神入化。志全已经完全迷失在了歌声里,恍惚间像是开着车子穿行在美国西部的大草原上。苏野也有些忘乎所以了,他跳上了晓南湖边的假山,旁若无人地弹唱着……
一曲唱罢,站在假山上的苏野,像个大牌明星一般向他的两个观众挥着手。剑鸣和志全送给他一阵夸张的掌声。
“你小子让我想起中学作文课上被大家用滥的一种修辞方式。”志全倚在一棵小树上故作神秘地说。
“想损我就尽管放马过来吧,本少爷有一颗强大的心脏。”苏野说着从假山上跳下来。
“欲扬先抑!”剑鸣坐下来,一只手撑在地上,配合着志全的双簧。
“本少爷才华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横竖都溢,你们夸我干吗不直说呢,我绝对承受得了!”
“苏野同志,我很惊讶,我对您的才华佩服得五六七八九体投地,我真没想到您还会演唱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土著部落的鸟语歌曲,不仔细听,还以为你唱的是英文呢!”志全由衷地欣赏苏野,嘴上却故意打趣他,还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哥们儿,我的斯堪的纳维亚鸟语唱得确实不咋样,你给咱示范一下,让我也学习一下真正的鸟语歌曲。”苏野冲着志全说,看来他想摸一摸面前这个光说不练的家伙的底。
“很显然,我今天要是不意思一下,你们是不会让我活着回去啊,好,我就成全你们这两个小人,说吧,想从哥们哪儿开刀,给个痛快话。”
剑鸣主动接过吉他,什么也没说,就弹了起来。Beyond的《不再犹豫》。志全有些惊讶,在21世纪的小城临沂,还有一个青年,能如此投入地弹奏吉他。苏野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叫周剑鸣的家伙简直就是为吉他而生的,老天不公,还给了他一副让人嫉妒的嗓子。
“简直酷毙了,激情四五六七八胡乱射啊!”苏野兴奋地打着节拍。志全“砰”一声扯开了衬衫的扣子:“无聊望见了犹豫,达到理想不太易,即使有信心,斗志却抑止。谁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只想靠两手,向理想挥手,问句天几高心中志比天更高,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
唱着唱着,独唱就成了合唱。在这个夜晚,三个文艺小青年互相认同了彼此。从此以后,在师大,在他们最倔强的青春里,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歌唱。
离熄灯铃还有十分钟,三个小青年飞快地往自己宿舍跑。剑鸣背着社团的吉他一路狂奔。到楼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他。
“怎么是你?你在这干啥?快熄灯了。”剑鸣向黑暗中一个漂亮的身影说。
“等你。”
“等我?”
“对。”
“你有事?”
“也算有事吧,就是来提醒你,你似乎忘了请我喝茶了。”女孩背着手从黑暗中走到灯光下,看了看剑鸣,转身往乔园公寓走去了。
剑鸣愣愣地站在原地:“我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