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喜妹要出嫁了。
喜妹今年刚二十,长得细眉大眼,身如摆柳,心疼死人了。
喜妹家住在塬东面的苦水沟,离塬上十多里地,一溜上坡路。她家有两个孩子,她是老二,上面有一个哥。
喜妹小学毕业就没再上学,她大那年秋上害了一场怪病,一觉就睡过去了。那年,喜妹刚刚十二岁,拖儿带女的母亲,就噙着泪让她去放羊。女大十八变,到了十五六岁,喜妹就出落成十里八乡少有的俊闺女了。自十七八岁起,说亲的人快把门槛都踩破了,喜妹都不乐意。这一回,喜妹还是不乐意的,可这回,为了哥哥大喜的亲事,喜妹妈由不得喜妹了。
苦水沟人稠地少,粮食紧,水不好,路不平,像绕线线一样尽在山腰腰上转悠,由于山坡地多,没法浇水,种的地多而收成赖,一村的人日子都过得苦唧唧的。去年村上说要乘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东风,把村子迁移到黄河边旱涝保收的地方,但吵嚷了一阵子,却没了动静。所以,没人愿把女儿嫁到沟里来,即便嫁了来,也挑那些家底殷实或有点地位,活在别人眼皮上面的人家。一般人家是娶不来媳妇的。村上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就有十好几个。喜妹哥大喜,眼看着也就奔三十了,这两年,喜妹妈急得嘴上的水泡就没消下过。过了三十,大喜十有八九要打光棍了。可这个家境,哪家女儿愿跳这个苦窝子呢!前些日子,大喜妈托人给大喜相了个姑娘,是邻村一个脚腿不便的姑娘,人长得还周正,女方家看上大喜这个壮小伙子了,但要八千块钱的彩礼盖房子。八千块,这可是喜妹妈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啊。虽说这几年政策好,日月不似往年紧巴了,但连年干旱,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哪能攒下钱呢。正抓愁间,有人来给喜妹提亲,男方是住在下塬村东面林子边上的罗锅,说愿给喜妹家1万块彩礼。喜妹妈听了,心里不乐意,这屈了闺女了。再一想,要是应了这门亲事,大喜的媳妇也就有了。虽说那男孩是个罗锅,喜妹妈见过的,那罗锅不大,身高还可以,面相也受看。那孩子还会采药材,为人处事也得体。喜妹妈就替喜妹把亲事应了。
媒人走后,喜妹妈给喜妹把亲事说了,没想,喜妹已自个相中了对象,心里有人了。连哭带喊地不愿意,说这辈子就是不嫁,也不嫁给一个废人。
喜妹妈怕把喜妹逼急了出事,把罗锅家的好处说了一番后,劝喜妹好好想想,莫昧了妈的苦心。离了喜妹,喜妹妈就托人给在外帮人做活的大喜捎信,让他求妹妹成全他的婚事。
喜妹哭过闹过后,也盘算着去找她的心上人,俩人一起想个对策。
喜妹的心上人叫憨娃,和喜妹家住在一个村。
憨娃自小就没了大。前些年,他娘熬苦不住,改嫁去了东面的黄河边。留下憨娃孤单一人过日子。其实,憨娃一点也不憨,就是人老实。大伙喜欢他,就这么叫他。憨娃十几岁起就给大伙放羊,羊越放越多。如今村里好多人家都出去打工了,把家里的羊都托付给憨娃,乡亲们也不亏他,除了给他工钱,还常给他些吃喝。
憨娃还会吹柳笛,是柳树皮做的那种。吹得响亮,也好听。每日放羊回来,圈好羊,便吹上一段,笛声悠悠的,亮亮的,脆生生荡过一道道沟,一面面坡。这时,村子里静静的,狗也不咬,猪也不叫。入耳的,只有憨娃这柳笛声,和着暮色里袅袅的炊烟,伴了众人或粗或细的哼唱,打发着乡村静寂的日子。
喜妹和憨娃相好,是去年6月的事。那天,喜妹在老水沟拾柴火时,山水下来了,把喜妹卷了,正巧憨娃放羊路过老水沟,拼死拼活地救了她,俩人就好上了。
大喜在县城扛活,得知母亲应了罗锅家的提亲时,急了,托人捎信来家,说他不能为自个害了妹妹,不然心里就一辈子也不能安生。
喜妹妈有主见,骂了大喜一顿后,哭着对喜妹说:你也懂事了,你哥要是打光棍,这家人也就没了,那妈也就没脸活了。妈没本事给人家八千块钱,只有收下塬那家钱的路可走了。你要不乐意,妈不逼你,妈就拴根绳子吊死,去找你大想法子。说毕,喜妹妈就将身子展展地放倒在炕上,连着三天,滴水未进。
喜妹知妈性子烈,害怕了,傍晚时,估摸着憨娃回了,就去找憨娃。憨娃正给锅里添水欲做饭,喜妹做错事一般,把罗锅的事说了。
憨娃听了,脸色灰灰的,人都呆了。
喜妹说我不愿,心也不甘,可妈寻死觅活地逼我,塬上那家人也催得紧。你看咋办嘛?
憨娃瞄了喜妹一眼,垂着头说:你莫说了,我知理哩。你妈发了狠心,你我的事怕是没指望了,你就应了吧。
喜妹气了,说你咋没心没肺呢,我是来和你想办法的,你咋一点主意也没呢?
憨娃依旧头也不抬地说:他家我知晓,他会采药材,家里日子好过,能帮大喜哥出彩礼。还有,你家那口窑,都快塌了,住着担惊受怕,你俩成了,他也能帮你家起两间新屋子呢。我没本事帮你家,你跟了我就害了你了。说着,憨娃哭了。
喜妹听了,知憨娃说的是心里话,心里盐搓似地难受,越发地喜欢憨娃了,说:我俩也跟秋生小雪一样,跑外面去吧。
秋生和小雪是塬上的,为反抗包办婚姻私奔了。
憨娃惊恐地说:不,不能跑。跑了你妈咋办?要出人命的。
憨娃的话,说到喜妹的痛处。喜妹长长地叹了声,便默默地掩了门,解开了衣扣。
你作啥?憨娃惊了。
喜妹不答,又撩起衣襟,亮出了一个红红的肚兜。
你作啥吗?憨娃慌了。
我命是你救的,我把身子给你。
憨娃慌了神,摇着双手,连声说别别别。
喜妹问:你为啥不要我?你不喜欢我?
憨娃说:那就害了你了,不好进人家门了。
喜妹一怔,恨恨地说憨人,憨人,你真是个憨人!说着,坐到灶前,默默地生了火,涩声说:那我给你做顿饭吧。
柴火在灶火里噼啪作响,窑洞里弥漫着甜甜的香气,一会儿,开水在锅中哗哗地唱了起来。憨娃头上汗水直流,说你莫指望我了,我记着你的情分,你快走吧,莫让人见了,坏你名声。
憨娃这些掏心窝的话,让喜妹心疼。说咋没指望,我心里装着你,不就是指望吗!临走,掏出二百块钱,这是她多年攒下的私房钱。说:你凑够二千去下聘礼,其余的事有我。憨娃不要,却从墙角罐子里掏出一扎钱来,说这几年放羊的钱,我春上备了木料石料,准备盖房子的,还余这几百块钱,你拿去做身衣裳吧。喜妹听了,愣了一下,便扑到憨娃身上,狠着劲咬了憨娃一口说,好你个憨人哩!捂着脸跑出了憨娃的窑洞。
一会儿,村里响起了《送亲亲》的柳笛声,颤颤的,让人品不出滋味。笛声里,隐约伴着一个女子的哭声,凄楚而又悲怆。
憨娃没去喜妹家提亲,还是每日去村外放羊。黑山羊,白山羊,在塬畔四周棋子般不经意地抛撒开来。在羊群缓缓地轻挪着蹄脚,啃着草棵时,憨娃仰面躺在黄土地上,怔怔地望着天上千变万化的云彩。过路的乡亲见了,招呼说,憨娃,柳笛带了吗?吹个《蓝花花》听听。憨娃不语,依旧木木地眺望着,眼里溢满了泪水。
六月六,也就是憨娃去年和喜妹好上的日子,罗锅家迎亲的人来了。有四轮,有自行车,还有一头毛色黑得发青的毛驴,驴背上,垫铺了一床细绸子被。看热闹的人笑话说还没见过有这么接亲的呢。有懂事的人说:可莫笑话,上塬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还颠人,有的地方过四轮不方便,有这几件喜妹就不受罪了,也误不了时辰。这家人心细,会疼人,喜妹嫁过去享福哩。
一阵鞭炮声响后,身穿红袄绿裤,红头巾罩了脸的喜妹上了四轮,村里人便都立在路两旁,看着接亲的一行人吹吹打打上了路。有知底的在心里暗自寻摸,咋不见憨娃呢,憨娃咋不来送送嘛?
接亲的人出了村口了,村里人听见村头沟崖上传来久违的柳笛声。众人便静静地听,哦,是《蓝花花》!四轮上,喜妹咬着牙在恨,死人哩,你心肠好,这回你咋不吹《送亲亲》了!
笛声自高高的崖上流水似地荡下来,倾诉着那首凄苦众人熟知的故事蓝花花,轻轻的,柔柔的,又火辣辣地灼疼着喜妹的心肝肝,扭剜着喜妹的肺叶叶,她在心底疼生生地喊了声,我的心尖尖哪!跟着,那憋了许久的泪水,簌簌地喷涌出来,瞬间便打湿了鲜红的盖头。
出家门时,喜妹一滴眼泪也没掉。
妈说:塬上离这家不远,常回家看看。
喜妹说:出了这个门,你就当我死了吧。除非罗锅的背直了,你们莫想见我!
喜妹妈一愣,说娃呀,是妈屈了你。不由双手捂面,放了悲声。
就这样,苦水沟最俊的女子喜妹带着委屈出嫁了,嫁给了下塬村的罗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