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锅是个能人。
罗锅上面有一个姐,早几年出嫁了。
罗锅小时,他大疼他,给取了个好名字,可没人叫,都叫他罗锅。
罗锅今年二十六了。莫看他身子不直溜,却有一身好气力,轻重都提扛得起,粗细活儿都在行,村里邻里乐于帮伙,性子也柔和,说话慢条斯理,讨人喜爱。
罗锅还长着一副富贵相,龙眼传神,鼻如悬胆。有人说他若不是驼了背,就凭面相,整个塬上怕也找不出比他有出息的。
罗锅家虽属下塬村,可却孤零零的住在村东林子北面山根下面。也正是孤单一家,成就了罗锅一家不错的日月。塬上水金贵,喝得是窖水,难以下咽。罗锅家不愁。房后那山土石相间,懂行人说山心子是石头,有地水滋润着山。罗锅一家喝的水,是从石缝里渗出来的。天长日久,滴水在石头上凿成坑又溢出来渗进土里,罗锅有办法,在石头上挖了个坑,几天竟能得一小盆清水,罗锅大方,常装了桶送人,得了好人情。
罗锅家有三间石头正房,铁桶一样嵌在山坡下的石坎上。还有两小间土垒的厢房,房子前是园子,里面种着两排标竿溜直的菜畦子,还有一些桃树;园墙外,一排沙枣护着土墙;房后便是一块块旋上去的庄稼地,贝壳一样摆在东山的褶皱里。这些地,一半是罗锅大从山上啃出来的,一半是罗锅驮着蜗牛一样的后背,和他妈在石头缝里刮下来,然后顺山势垫起,上面种上庄稼或蔬菜。以前,这些地归生产队,后来,又划成罗锅家的自留地。
罗锅除了薅弄庄稼外,还拾山货,跟着中塬村的德昌大爹采中药材,待收获多了,就拿到集上去卖。
罗锅去赶集时,为卖个好价钱,总是大清早就上了路。一路上连走带跑的,也不觉着累。要挣钱说媳妇呢,罗锅知道,自己这身子,没钱是娶不来媳妇的。
莫看罗锅身子残,心劲却高,总想要娶个俊媳妇。上塬村留根的媳妇山菊,是塬下人家的女儿,30多岁了,还细腰水灵,好看死了。罗锅就想自个要是能娶上这么个俊媳妇,那就美死了。罗锅想着就呵呵地笑出了声。妈说傻啦,笑啥哩?罗锅失口说塬下女子好看哩,说了脸却红。妈跟着笑,心里却难过。儿子身残呢,这媳妇……咳!
罗锅知道妈想啥,劝妈,莫难过,儿子能耐也不差啥,等有了钱,就去外面领一个,还要自愿的。妈赞同说是哩,钱够了就去外面领一个自愿的。
罗锅采山货就更勤了,腰包也更鼓了。
春上,罗锅妈听说了喜妹妈为大喜的彩礼犯愁的事,就托人说下了喜妹。
罗锅说下了喜妹后,那笑就长在了脸上,干劲儿也更足了,采的山货装了几个蛇皮袋子。今天早上早早起来,喂了大青驴,装了山货,就往集上奔。
昨天下了一场雨水,天空被洗得碧蓝如玉,云很薄也很轻,白得像新采的棉花,一缕一缕地随意地飘在空中。路两旁,那些鹅黄的、浅绿的、青葱的小草,一窝窝,一蓬蓬地亮着,展示着顽强的生命力。庄稼地里,谷子被季节滋养得胖了起来,一个个低着头,好像把所有的智慧都集中在那沉甸甸的谷穗上;青黄相间的玉米秆身着艳丽的服装,仿佛来参加一场选美,个个亭亭玉立,怀里却都揣着一个胖娃娃,娃娃们迫不及待地要探出头来向外面张望,于是露出了一张张灿烂的笑脸,脑门上还披着一撮儿头发呢。
今年怕是个好年成哩!罗锅心情格外地高兴。就想漫一段小曲美美心情。
罗锅会唱。塬上有“一秀才‘两诸葛’三大唱”之说,一秀才是上塬村长陈修文;两诸葛是下塬村长王老黏,上塬老村长陈光明;三大唱是吕管水、麻二爹、罗锅子。
罗锅名列第三唱。
罗锅会唱是因了背上那个疙瘩,让人笑话、瞧不起憋得,就常常一个人躲到偏僻处扯着嗓子来排遣苦恼和憋屈。时间长了,竟唱出了味儿。花儿、信天游、秦腔,张口就来。伴着大青驴哒哒的蹄声,一支《打红枣》就溜出了嗓子:
大清早起来没营生干,
咱姐妹二人梳洗又打扮。
大姐姐梳的一个苏州州头,
二小妹妹梳的一个绣花花楼。
大姐姐扛上一根竹竿竿,
二小妹妹提着一只花柳篮篮,
一个是跑来一个是撵,
不小心划破了妹妹的红衫衫,
嗳哟哟,划破了妹妹的红衫衫。
又唱:
芦花公鸡墙头上站,
自给自寻下些心不安。
头道梁高来二道梁低,
你知道哥哥想死了你。
塬上面黄泥泥沟涧涧水,
我盘算今年见不上你。
白天想你山顶上照,
到黑夜想你睡不着觉。
罗锅的歌声像一场多情的春风,撩拨得沿途的稼禾和花花草草都活泛起来,生动起来。
心情好,腿脚就快,罗锅没觉得累,就出了塬。往前再走一段黄土路,就到了头涧村了。
头涧村可是好地方,几十户人家沿坡靠崖散着,猪哼牛哞、狗叫鸡鸣声不绝于耳。村里地也多,且肥沃;还有一条水沟,水不大,吃水却不咋愁。家家窑前,都长着高高低低的树木,夏天可凉快了。村里的老根叔每到了头涧村旁时,就住脚感叹:这才叫村子哩,住这美的地方那才叫过日子哩。
可罗锅去集上,宁愿绕道,多走好几里路,也不走头涧村。
头涧人不地道。罗锅说。
原来,头涧村的人爱消遣人、捉弄人,好多过路人都吃过他们的亏。
头涧村窑洞沿着门前的土路排开,家家打开门,路就到了眼皮下。每年村里人忙完地里的活计后,没有别的事可做,就一溜儿蹲在墙根儿晒太阳,或用直勾勾的眼神绊过往的俊俏女子的腿,或品头论足地数落着过往行人。孩子们更是调皮,遇有不顺眼,便口无遮拦地伤人。时间一长,那些常来往的行人,每个人的家族亲友及本人有什么缺陷或掌故,都会装在头涧村人大人孩子的心里,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拿出来消遣一番,弄得有缺陷的人不敢在头涧村里走了。曾有个麻子的货郎,常挑着货郎担子南北赶集,一次,麻货郎从头涧过,村里的人不知咋地侦探出他的风流事,孩子们就跟在他身后喊:大麻哥没得说,麻子没有点子多,花了二尺红头绳,哄了人家媳妇摸……
那麻货郎就再也不从头涧村里过了。
那年罗锅赶集也曾路过村里,着实被大人孩子贬损一顿,羞得罗锅再没走过头涧村。
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到了头涧村头了。这里是一个叉道,一条直通村子,一条绕过村子,也能到集上,就是多走几里地。罗锅上了那条小路,虽说多走几里路,可心里踏实。
半晌,罗锅到了集上,到了卖药材那段摊位,见德昌大爹也在,便在大爹旁边腾了块地方,把口袋解开,一只袋子里是尺把长的锁阳,一只袋子里是食指粗的甘草捆子。
大爹见了这么壮硕的锁阳,惊讶地说你这锁阳哪里挖的?我采了一辈子药材了,还从没见过呢。
罗锅说是在半山腰一块沙洼里挖的,那地方从没人去过,难爬死了,把我的衣服都磨破了,手也划破了。甘草是自家田埂上的,我从没祸害过,都长得连成片了。
围观的人便也唏嘘一片。说你这身子咋爬上去的嘛,要是摔下来咋办嘛?
大伙的议论声引起一个戴墨镜人的注意,他伸头看了一下,眼睛就戳在那袋锁阳上拔不出来了。两手扒开围观的人,蹲在罗锅面前,拿起锁阳反复端详一会,说咋卖?
罗锅卖过锁阳,知道价格,说这个论个不论斤,你诚心要,我不多要你,一个你给50块钱吧。
墨镜忽地站起来说,50块?你抢人哩!
罗锅说,看你也是识货的,这可是山洼里的老货,不是家种的,是泡酒的好材料呢,你到公家药店去买,怕是100块还买不来哩。
墨镜便又蹲下来,说我诚心买你的,你说个实价,合适了,一袋子我都要了。罗锅思谋了一会,说你诚心要,我就不多说了,一个就按20吧。
墨镜听了,干脆地说,数货吧。
罗锅便提起袋子,把锁阳倒了出来。数了,共52个,算了账,1040块。说零头抹了,你就给个整数吧。墨镜没言传,打开裤腰带上的皮夹子,数了10张大票子甩给罗锅。
紧接着,罗锅又把甘草卖了。一公斤6块,卖了200块。
那厚厚的一沓钱,装在罗锅贴胸口袋里,他的胸前也鼓了一个包。
药材卖得顺当,价钱也好,罗锅心里高兴,收了口袋,嘴贴着德昌大爹的耳朵说:大爹,六月六,请你喝喜酒。大爹呵呵直笑。罗锅别了德昌大爹,兴高采烈往回走,刚走几步,德昌大爹在后面就喊了起来:你刚才说啥?我没听清。
原来,德昌大爹耳背,没听清罗锅的悄悄话。
罗锅住了脚,冲着大爹喊:大爹,六月六,侄请你去喝喜酒。
德昌大爹没明白,又侧着耳朵问:喝喜酒,喝啥喜酒?罗锅又喊:喝侄的喜酒。侄的亲事定了,六月六就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