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日的下午,丁国义和王慧走进东峪村。他们腊月二十八到达县城,县里的宾馆已放假关门,总经理忙叫回一个厨师,为他们夫妇二人做了两天饭,直到今天下午,县里才派车把他们送到东峪村。王慧曾对县里住两天提出异议,丁国义说,你不懂,农家年前最忙,去早了给人家添乱。因此把进村的时间严格控制在大年三十下午四点以后。
现在是下午四点十分,他们走在东峪的村街上。两人并排而行,共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那情形同外地工作赶回来过年的本村人一样。日程是由王慧计划安排的:每户住两天,四户八天,正好是春节假期。正月初九打马回朝,官场那套庸俗势利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他们呢,虽然经济上需支出四千元,但精神上却是满载而归。
此刻,村里的年味已经很浓了。家家门窗上对联、窗花贴得红彤彤。红灯笼也在门楣上方挂好,单等夜间发挥作用。穿了新衣的孩子们东一群,西一伙,鞭炮装在口袋里,一个一个零放,空气里充满烧肉炸糕和火药混合的特殊气味。
他们首先走进李来福的院里。丁国义举手敲了敲门,没等主人应声就推门而入。他知道此地没有敲门习惯,互相串个门儿,都是伸手推门,长驱直入。他这敲了两下就进门,算是城市规矩和农村习惯兼而有之了。
他俩的突然出现,使李来福夫妇愣怔着不动了。
丁国义哈哈一笑:“老李,丁国义!”
李来福“噢”了一声,依然愣怔着。
丁国义叹了一声:“看来我的确老了,老得你们都不认识了。”
李来福的老伴胡三梅说:“不是不认识你,今天大年三十呀!你怎么……”
丁国义笑道:“那年,我是回家过年的头一天来看你们,大嫂你说,你要能和我们过个年多好!又说,我这是说傻话呢,你媳妇和孩子还等你回去过年呢。大嫂可记得说过这话?”
胡三梅说:“记得,记得,那时你在镇上当书记。”
丁国义说:“当时我说,以后一定想办法和你们过个年。话是说了,却一直没有兑现。现在退休了,自由了,来兑现诺言来了,欢迎吗?”
李来福仍在惊叹:“哎呀呀!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啊!”说着,老两口忙接包让座,倒水递烟地忙开了。
王慧把包里的东西取出一份,一一搁到桌上。
李来福慨叹道:“来就来了,买这么多东西干啥?”
王慧说:“花不了多少钱,老丁是回家过年来了,能不带点东西?酒和茶是老李大哥的,糖果是孩子们的,肉食是公共的,这件羊毛衫是大嫂的,大嫂来试试,我担心不合身呢。”
胡三梅脱了棉衣试羊毛衫,长短肥瘦正好,人也精干了许多。她摸着胸前,捏捏底边,感动地对王慧说:“你真会买东西,比等上身子买下的还合适呢。”
王慧笑道:“不是我会买,是老丁会说,说得准。买以前我向他调查过你们的情况,比如身高、胖瘦、肩宽、胸围的大致情况,全是他提供的。”
李来福说:“可见丁书记心里有我们,这么些年了,还记得我们是个啥模样呢。”
胡三梅不知说啥好,眼里快要流出泪来了,说道:“你们先歇歇,我去做饭。”
丁国义说:“午饭县城吃过了,晚饭不急,咱们一起吃。王慧没见过咱们这一带的黄河是个啥样儿,我领她到河边走走。老李替我跑跑腿。我这次来,还是冲着当年那四家联系户,你把这点东西送去,每家一份,并告他们,不用着急,我们计划在每家要住两天的,到时我们自己就去了。”
王慧说:“羊毛衫都让试试,要是不合适,我给售货员说好了,可以带回去掉换。”
李来福说:“行行,我就去。”又对老伴说:“你把西窑再收拾一下,把那两床没用过的新铺盖拿出来早点铺衬好,让丁书记他们放展身子歇歇。”
丁国义说:“退休了就没职务了,咱们互相称老,你叫我老丁,叫她老王也行,名字也行,她叫王慧。要记住噢,并告知其他三家,统一称呼,行不行?”
李来福说:“行行,叫老丁更顺口。”
丁国义:“那我们出去走走。”
出了李家院子,向右一拐,顺着一段大约三十来度的缓坡走下去,便是滔滔黄河。王慧高兴道:“一看到黄河,我就真切地感到我们已经远离城市,来到我们想来的地方了。
丁国义点点头。
王慧又说:“此时此刻,我更觉得咱们回乡过年的决策是正确的。你说呢?”
丁国义说:“应该说,是你的决策是正确的。”
回乡过年的确是王慧提出来的。丁国义一办退休,正好面临即将来临的春节。这个欢乐祥和的传统节日,也被当今的腐败风气污染,变成一年一度人们朝拜权力的高峰期。王慧从丈夫办退前后这段时间,已经感受到人们那种赤裸裸的势利,那么春节期间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就不难想像了——左邻右舍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自家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即便也有人进来看看,但出于应付是写在脸上的,更令人难受。她担心自己受不了,更担心对丈夫刺激太大。于是她就想出了这个绝招:三十六计走为上——干脆回乡过年。
丁国义所以能很快接受这个建议,是因为回东峪村,他的故乡。虽然从亲缘关系讲他在村里没有一个亲人,他四岁时就随父母离开东峪,对东峪也没有任何印象,但是有一种特殊的情缘使他终生难忘。父母从河南逃荒来到东峪时,母亲奶水断绝,他饿得奄奄一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是村里的四位妇女轮流给他喂奶,才使他活下来。是这种救命之恩拉近了他与东峪村的关系,使这个并非出生地的村子,成为他所认定的故乡。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回县里工作,后来又到罗山镇当书记。那时县里提倡乡镇干部要有联系户,他便将喂过他奶的四家作为联系对象。当年的四位妇女都已过世,他找到她们的后人,也就是当年跟他同吃一个奶头的奶兄奶弟们。今天,他回东峪过年,就是冲着这四家的奶兄奶弟们来的。
现在他们站在黄河边上,感受着黄河扑面而来的气息。王慧激动得不得了,说道:“哎哟国义,这里的河面没有山东那里宽,可气势磅礴,给人的震撼力特强。还有,这么大的河,竟像是在默默流淌。不是说黄河在咆哮吗?”
丁国义说:“这黄河不同于任何小河,何况这一段河槽也平,它的声音在白天里常常被人们忽略了,只有到夜深人静之时,躺在被窝里静听,才会把一种悠远而深沉的呜呜声送进你的耳朵里。老乡们说这叫河声,便有‘白天看水势,夜静听河声’的说法。我在镇上工作时,每当深夜醒来时,总要听一会河声,常常是听着听着又走入梦乡。”
“国义!”王慧是人前称老丁,人后直呼名。“你在这里工作过几年,你对黄河习以为常了,可我不同,我的感受可是崭新崭新的。”
丁国义说:“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来到黄河边上,感受也不同以往。以往总是有一种奋发向上、雄心勃勃的启迪和鼓舞。现在三十多年的从政生涯结束了,我又被还原成一个平民,面对黄河,有种落叶归根的亲切感。”
“是啊!来这里如此轻松愉快,何必窝在家里受孤单和失落感的熬煎呢。”
“谢谢你提出这样奇特而新鲜的创意。看来你的脑子还不老化,很管用。”
“我本来就不老,比你小六岁呢!”
王慧说着,很想依偎在丈夫身上撒撒娇,可担心村边有人看见,欲动又止,克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