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3年第08期
栏目:传奇经典
听爷爷说,早在有我之前的某一年,他和奶奶带着我爹,还有姑姑们,挑着铺盖卷和锅碗瓢盆,从保定府的乡下老家出发,讨饭出关,走过漫长的关东土道,来到了松花江边,想寻一处富足的地方落脚。他们乘大帆船沿江而下,来到一个地方,看到岸上的大松木堆积如山。工人们抬着巨大的原木“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剥树皮的女人和孩子们跑上跑下,卖烧饼、麻花、切糕、蹄膀肉的小贩高声叫喊。水上大帆船桅樯林立,正在升帆的船工们喊的号子与归楞的工人们喊的有所不同。两种号子一样地整齐、高昂,透出苦难中奋斗不屈的气概。渔民从渔船上往岸上卸鱼,一看那鱼,不由得让人惊呼,这鱼是怎么长的,立起来比十来岁的孩子还要高。爷爷说:“不走了,就是这儿吧!”下船登岸,爷爷又说,“到家啦,咱们不讨饭了,拿钱买吃的去!”
爷爷没有说他上岸花钱吃的是什么,只说他就此安家落户。这个小镇热闹非凡。方圆不过三四华里,就有沿江一条东西大街,十字街是小镇的正中心,有东西南北两条交叉的大街,粮栈、客栈、骡马大店、钱庄、当铺、饭庄、皮店、烧锅、油坊、铁匠炉、木匠铺应有尽有,庙宇就有三四处,戏园子有东西南北四座,说书的茶馆不计其数,妓院、赌场当然也少不了。
因为这是写小说,为了虚构情节的方便,我采取与自己的其他长篇小说一致的写法,称这座县城为通江县,这个小镇当然就是通江镇了。爷爷一家在通江镇住了若干年,开始的那几年日子过得穷苦,但是倒也安宁,后来街面上就不安定了。人们传说:“牛马年好耕田,就怕鸡猴这二年。”不知为什么,那个年代人们认为属鸡和属猴的犯相,不吉利。摆着卦摊给人相面算命的人手指甲有半寸多长,佯装一副仙风道骨的神秘架势,掐指卜算。假若来问卜的是一位为儿女合婚的人,那对青年男女恰好是一个属猴一个属鸡的,尽管男的比女的大一岁本是很恰当的一对儿,可那算命的先生却偏要拆散他们,说:“不可不可,蛇虎如刀锉,鸡猴不到头,主大凶,万万不可!”
猴年是1932年,鸡年是1933年。1931年日军攻占了北大营,1932年日军推进到了黑龙江。敌寇入侵,国难当头,小小的通江镇不宁静了。物价飞涨,盗贼出没,兵燹匪患,民不聊生。不断发生抢劫的,砸孤丁的,夤夜入户盗窃的,抢男霸女的……日子不好过了。有一位姓马的军人,在张大帅麾下某团担任掌旗官。小伙子高挑儿身材,英俊潇洒,每当队伍列队出发,他便高举战旗,昂首挺胸,阔步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尽显金戈铁马的英武气概。爷爷做小买卖,与这位掌旗官有些来往。其实掌旗官在军中不过是个仪仗队式的人物,并无实权。但此人仗义执言,遇有不平就串联几个要好的弟兄,前去助一臂之力,将对方压服。
爷爷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一些街遛子土大爷买东西不给钱,装疯卖傻的赖皮鬼看上什么东西,不管贵贱抓一把就跑。爷爷的小本生意不能再做了,打算搬到乡下去。在挑八股绳走乡串屯期间他曾经到过许多村屯,他看中了西北河那个地方。那里土质肥沃,有大量可供开发的荒地。特别是那条远近闻名的西北河是大马哈鱼的故乡,每年秋分前后,都有大批洄游的鱼群蜂拥而至,水面立刻沸腾起来。连十来岁的孩子都能拿手钩子一条接一条地往岸上搭鱼。冬天还能守着冰眼叉鱼,几十斤重的草根、青根、蜇鳞、胖头都能叉中。他决心要把家搬到西北河去。
马旗官听说爷爷要搬家,过来说:“大叔,西北河那边倒是不错,可近来那一带闹胡子,我们要去那边打胡子,等一等再说吧。”
爷爷听了他的话,暂时没有搬家。
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城里反而出现一股接男嫁女的热闹景象,家有适龄女孩的人家都有忧心忡忡的恐怖感,急于早些把女儿嫁出去。不仅街上的几家饭馆天天有人大办酒席,张王李赵各家棚铺生意也都忙了起来,这里搭棚,那里送碗盏家什;永乐班、大乐班的喇叭匠吹肿了腮帮子,嘴唇脱了一层皮,东家请西家叫,没完没了。民间的零散国乐艺术家们也闲不着,临时搭班子披挂上阵。爷爷说这叫乱世之秋穷欢乐。
在这种欢乐中蕴含着垂死的悲哀,而女孩们的哀怨和无奈则更甚一层。这几天人们在议论说木营合作会会长王国清大把头要娶第三房小老婆了,他看上了袁家成衣铺的女孩菊花。那女孩只有十八岁,而王把头两年前就办过五十寿诞了。王会长在北山里有几座木营,数百号工人。有人说他的木营是日本人投资的。如果此话当真,那么早在日军侵占通江镇之前日本的经济势力就已渗透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