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菊花已出落成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大姑娘了。王把头打发人来提亲,并强行送上一份彩礼。菊花她爹不同意把女儿嫁给王把头,拒绝收彩礼。充当媒人的木营外柜张三儿蛮横地说:“袁师傅,实话告诉你,这门亲事推不掉。你同意呢,今后吃香的喝辣的,下半辈子不必再拿剪刀尺子操劳,可舒舒服服地当你的老太爷;不同意呢,凭你的本事谅也无力抗拒。”说完,他撂下彩礼,拔脚就走。老袁不过是个耍手艺的成衣匠,无权无势,他愁得什么似的,唉声叹气,死的心都有。十八岁的菊花反而来劝她爹,她说:“爹,你犯愁没用,我说啥也不能嫁给那个老王八头,我去找马大哥想想办法。”
掌旗官马鹏程来过他家的成衣店,见过菊花。曾经派人来试探过,有意与袁家结成秦晋之好。成衣匠婉拒说,孩子还小,暂时不想谈婚论嫁,过两年再说。掌旗官一表人才,女孩动了心,无奈父母不同意,她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女儿提出来要去找马大哥,成衣匠恍然大悟。当初他拒绝这门亲事,并非看不上马鹏程这个小伙子,是对他在军中当差不满意。他认为在军队里混事儿没有好下场,即使不挨枪子儿,养成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毛病也是一辈子的大事。看来是自己糊涂,女儿十八岁,已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她自己愿意,做爹妈的就顺水推舟成全他们吧。至于将来如何,任凭命运的安排,爹妈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当下,成衣匠满口答应说:“好吧,估计王把头那边必然要紧上加紧,事不宜迟,快去见马旗官,请他帮帮忙想想办法!”
正说着话,王国清的外柜张三又来了。成衣匠老袁慌了,没想到王会长动作这么快。
张三儿带来两个人,是绸缎庄的伙计,一个扛着两匹茧绸,另一个肩上是两匹彩缎。张三儿恭恭敬敬向成衣匠抱拳施礼,连称:“袁爷,袁爷,恭喜恭喜,恭喜啦!”
老袁手忙脚乱地说:“这,不可以,不可以,我没有答应,你不能强行逼婚啊!”
“袁爷,昨天第一次过礼你收下了,这第二次的彩礼哪有不收的道理?请袁爷笑纳吧!”
说着,向两个伙计丢了个眼色。那两个伙计领会了雇主的意图,将四匹绸缎朝裁剪案子上一放,向裁缝躬了躬腰,转身走了。
老袁气急,大叫:“拿走,拿走!”
张三儿笑容可掬地说:“袁爷,这是件大喜的事,别家女子想找这样的主儿还找不到呢,别有眼不识金镶玉呀!”
他抬手抱拳,青缎子暗花对襟夹袄绾着白布袖头在老袁眼前晃了一下,说了声:“告辞。”转身迈开两条短腿,灯笼裤扎着足有两寸宽的腿带,宽松的裤脚发出一阵摩擦声,布底儿双鼻梁鼉鞋“嚓嗒嚓嗒”地响着,给成衣匠留下的是想赶上去照他屁股沟子踢一脚的欲望。
老袁回头想催促菊花快去请马旗官过来,却不见了女儿。原来早在张三儿进门那会儿她就跑出去了。
驻军团部设在烧锅的院子里。菊花头一次走进钉着圆头铁钉挂着铁环的大门,宽大的院子里有一队士兵正在出操,教官在喊着口令:“立正,开步走!”整齐的脚步声骤然响起。院子里刮起一阵酒糟或酒曲子的气味。
菊花感到这里很陌生,很可怕,身子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连脊房子四面环绕着大院,每扇窗户或门里都似乎隐藏着危险,她不知道马大哥在哪里,或许他不在这里。她抑制着立刻逃出去的欲望,暗暗命令自己:别怕,别怕,一定要找到马大哥,必须找到马大哥,找不到他我就要大难临头。她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向哪里举步,忽然听到“唰唰、唰唰”整齐的走步声从身后传来,猛回头那队出操的士兵正在向自己逼近。她一时慌张,躲避不及,被排头的几名士兵圈住,俨如一只体型单薄的小母鸡被几只大公鸡圈在了核心,闹得她蒙头转向,不知所措。士兵们哈哈大笑,教官厉声发出口令:“立定!”士兵们登时全都变成了木头人。菊花低着头从队伍中冲了出去。那教官怒气冲冲,声色俱厉地训斥着排头的士兵们。
马鹏程从玻璃窗里看见了她,急忙跑了出来。
“菊花,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声动问,让她百感交集,泪如雨下。
菊花哭着说:“马哥,你救救我吧!”
马鹏程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菊花,她白白净净的脸蛋上挂着泪痕,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哭红了,看着叫人怪可怜的。
“走,到我屋里去说。”
马鹏程带她走进院子紧里边的一间厢房里,屋内空间不大,但被褥整整齐齐,墙上挂着一只插在皮套里的小手枪,墙角戳着刷着白油漆的旗杆,腕子炕上放着一只小皮箱。
“出了啥事?”他关切地问。
马鹏程的语声温柔,让这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倍感亲切和激动。经他这一问,她悲悲戚戚地抽泣起来。
“别哭,慢慢说。”他用他用过的手绢轻轻地擦着她的眼泪,那手帕上有香胰子的气味。
她悲切地一五一十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一遍。早在两年前她在女校读书,刘氏香老师陪着王会长来过学校。那时的女校学生年龄都稍大些,人数不多,有学监来视察或头面人物来参观或学生列队出行,刘老师就动员左邻右舍和学生家长,找一些没上学的闺女来充数,事后发给姑娘们一点儿小小的纪念品,发卡啦、头绳啦、袜子啦什么的,所以外界看到的都是比真正的在校生多得多的女学生。王把头向学生们宣讲一通不要害怕日本人,日本人与我们长相一样,他们也会写中国字,我们要和日本人联合起来对付英美大鼻子。他在讲话时眼睛贼溜溜地踅摸着每一个女学生。菊花感到他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脸,长时间地不肯离开,吓得她不敢抬头。讲话结束后校长宣布说:“社会贤达王会长王国清先生赞助我校一笔款项,资助办学,大家热烈鼓掌!”
菊花抬头看见那老头子的眼光像贴树皮似的,爬在自己的脸上不下去,她心惊胆战地低下头,没有鼓掌。过后刘老师不止一次地对菊花说,人家王老先生很关心你,多次问到你的家境,上学如有困难,他愿意投资供你求学。菊花赶紧声明:“我不要,我没困难,有几个臭钱显摆什么!”近来有几次那骚老头子在路上拦截她,装出一副婆婆妈妈的样子,问她要不要买什么衣料、皮鞋啥的。他那垂涎三尺的丑态让她从心里往外恶心,顶撞他一句:“谁要你的东西,臭美!”转身就走。
菊花忧心忡忡地说:“马哥,现在他变本加厉,两次打发媒人来送聘礼。我很害怕,你要帮帮我,不然我走投无路只有一死才能逃过他的毒手!”
马鹏程听了这一席话气炸了肺,脸上升烟眼睛冒火,半晌才平静下来,他要周密地处理此事。
“你爹是什么态度?”
菊花说:“是我爹要我来找你的!”
马鹏程说:“这事我不好出面,因为我曾经向你爹提过亲他拒绝了,我要是公开出面会有人说我别有所图。这么办吧,我找几个可靠的弟兄……”
“你可以公开出面!”不待他说完,她截住他的话头说,“我爹后悔了,他现在同意咱们的婚事啦!”
“是吗?”马鹏程喜出望外,“他老人家同意啦?”
菊花落落大方,透出敢做敢当的气概说:“首先是我同意了他才同意的,你公开宣布我们早就定亲了,谁敢说是假的!”
马鹏程乐了,微笑着说:“说的是,说的是,这样好!”
菊花很着急:“别说别的了,彩礼还在我家放着呢!”
马鹏程立即戴上大盖军官帽子,扎好皮带,拽了拽前后衣襟,从墙上摘下德国造小手枪,佩在腰间,说:“走,先去见咱爹。”
“咱爹”这两个字让菊花听来非常悦耳,惬意。
因为军旗在他的小皮箱里,他出了房门回头锁上门,忽然想起来说:“我得请个假,现在队伍上头有令,不许擅离营房,你在这里等一等。”
他在团长的房门外喊了一声:“报告!”
屋内一个因为大量吸鸦片而造成嗓子不够透亮的声音说:“进来!”
马鹏程进屋看见马团长坐在一张八仙桌前,脸上像是有些浮肿,屋里有烧大烟的浓重香味。马团长捻着嘴角上的两撇小黑胡,眨了眨厚眼皮说:“说呀,什么事?”
马鹏程上前几步,靠近了说:“干爹,我想请个假,出去一趟。”
“去什么地方?要跑多远?”
“没多远,不出城。”
“要办什么事,叫马弁跑一趟不行?”
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说:“干爹,我遇到麻烦了,有人要抢走我媳妇!”
老头子一瞪眼睛:“妈了巴子的,你哪儿来的媳妇,我怎么不知道?”
马鹏程知道老头子的脾气,他是个老兵痞子,当过土匪,从前土匪之间打打杀杀他从没吃过亏。后来被张大帅的队伍收编,现在在黑龙江马司令手下带领一团人,是个喜欢惹是生非说打就捞的手儿。小伙子想争取他的支持,故意添枝加叶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老头子登时兴致倍增:“喂呀,那姓王的老王八蛋作死呀,都说他是日本人的坐探,这回他是碰到枪嘴子上了!带几个弟兄去跟他干,动静闹大点儿!”
“遵命,干爹,我这就去!”
菊花听马哥说了马团长的态度,她激动又紧张,领着马哥回家来见爹妈。马鹏程彬彬有礼,举手向就要成为老丈人、丈母娘的一双父母敬礼。这对老夫妻一个哭天抹泪一个愁肠百结,见女儿把马旗官领到家来了,有点儿不知所措。老成衣匠还像往日见官那样连忙起立,毕恭毕敬地抱拳说:“请坐,请坐!”
菊花倒爽快:“爹,他是你的女婿,你对他不用这样!”
马鹏程瞅了她一眼,抿嘴一笑,马上改口说:“爹,妈,别上火,咱们坐下说话。”
这间屋子是成衣匠接活儿和做活儿用的,有个裁剪的案子,几把小圆凳。案子上依旧放着王把头送来的布料,原样没动。尺子、剪刀什么的也没动。老两口子坐下后,马鹏程也坐在案子旁,菊花站在马哥身边,气氛立即改观像一家人了。
案子上的布料成了成衣匠的心病。他看着王把头打发人两次送来的这堆东西,比偷来的赃物还令他恐怖,忧虑不安地说:“别的先不说,这些东西咱得赶紧给他退回去。可是找谁去呢?”
马鹏程说:“不必派人送去,东西是他派人送来的,得叫他来人取回去!”
老爹说:“他不来取咋办?”
“给他写封退聘礼的信。他爱来不来,咱们通知他了,就占了理。他不来取是他的事,不用管他!”
马旗官不但一表人才,还精通文墨,这也是那位匪气不改的团座喜欢他的缘由之一。当下他研墨铺纸,挥毫写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信:
会长王国清先生:
我们从未答应足下要求的婚事。您两次强行送来衣物布帛,本人当时曾当面拒收,来人可恶无理至极,甩手扬长而去。今限令立即取回,否则后果自负。
马鹏程笑着署上了老丈人的名字。
成衣匠不出声地念了念这封最后通牒式的信,不由手微微发抖,忐忑不安地说:“这样回复人家怕不好办,闹不好要惹出麻烦哪!”
“别害怕,爹,就这样写,我就是想惹出麻烦来,看他王八蛋能咋样!”
这小子像是胸有成竹,可老丈人心里却在打鼓,不知这孩子有什么把握。丈母娘瞅瞅老伴又瞅瞅女婿也同样心神不安。
老头儿说:“这样不行,办事要想想后果,还是从长计议为是。”
小伙子说:“爹,你别担心,我们团长说了要我把动静闹大点儿,他有安排。”
听了这话,成衣匠解除了畏惧,但他心里还是半信半疑,暗想这不是要闹出一场龙争虎斗来吗,那王把头要真是给日本人干事的,来头就小不了。可怜我的菊花夹在这两方中间不知是祸是福,但愿她的命运能压住这场灾难。
马旗官打发一位弟兄换上便衣,把信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