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外国侨民,原本散居在中国各地,却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秘密逮捕,先后被押至徐州等地,然后向潍县汇来。
一个月淡星稀的寒夜,一条瘦长的身影悄悄躲过日本哨兵,猫一样爬进了一辆给养车的货厢。这位行踪诡秘的人物,便是闻名上海滩的“荚格兰王子”。“英格兰王子”本名克莱斯尔,原是英国一家著名马戏团的幻术师,因与老板妻子偷情,被驱逐出团。“八一三”淞沪抗战前夕,克莱斯尔只身来上海闯荡,被黑社会头目张啸林聘用,娜博性质的游艺场做业务监管。由于他智勇过人,风流倜傥,很快便在三教九流中成了名,落了个“英格兰王子”的绰号。他发现一辆给日警送给养的车驶进乐道院,不知什么缘故没卸车。心想里边一定有酒有肉,不免馋得口水直流,趁夜阑人静之时冒险爬进了给养车。克莱斯尔熟练地撬开几个食品箱,大口地吞嚼着北海道的熏鱼肚,贪婪地喝着山口县的糯米酒,不知不觉酒足饭饱。临溜下车时,又往衣服里掖了一瓶酒和几听罐头。灌了一肚子烈酒,不禁有些头晕目眩,经风一吹,克莱斯尔脚下发飘,差点跌倒。但他还是竭力控制着自己,提着小心蹑手蹑脚地返回宿舍。他迷迷糊糊地摸进了二道门,贴着墙根朝里走去,偶然瞥见屋里榻榻米上独自睡着一位漂亮女人。莫非是日军征集的妓女?他左探右看,浑身的欲火猛烈地燃烧起来,他抽出藏在鞋底内层的一枚刀片,轻轻拨开房门,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睡梦中的年轻女郎忽被人捂住嘴巴,惊醒后并没多少慌张,她瞟了瞟骑在自己身上的克莱斯尔,趁他缓气的时机,一挺身将其翻倒一旁,紧随着一个锁喉动作,把克莱斯尔牢牢卡住。原来这女的正是负责看护西方囚徒的日本警官,白天值班,晚上正在休息。走错院落的克莱欺尔“好事”未成,反落了个手铐加身。
日警头目桑原虎雄大佐闻知此事,顿然恼羞成怒。这还了得,一个囚徒胆敢侵犯警员,大日本帝国雄威柯在?他下决心“杀一儆百”,让西方人从心理上感到自耻。
次日凌晨,桑原大佐一声令下,一千五百多名西方侨民被押至操场。克莱斯尔戴着手铐被日警推到了正前方的一个平台上。早已庄肃地站在台上的桑原大佐,整了整灰尼绒制服,操着流利的英语,慢条斯理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昨晚上发生的事情想必你们都已经听说了,对这种暴力行为,作为大日本帝国的警官,我是不能容忍的。但念其初犯,又考虑到你们西方人的生活特点,本人想就这一事件的处理征求一下各方代表的意见。”他掏出一本花名册,将曾担任过蒋介石顾问的美国神父基格、辅仁大学美籍教师恒安石及大英烟草公司经理韦伯叫上了台去。
身体高大、健壮的墓格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他落落大方,径直走到桑原大佐跟前,半侧着身子看了一下众人说:“既然这位警官如此照顾我们西方人,那么有一点我想告诉他,对男女之间的私生活,在西方,是没有哪个第三者会感兴趣的。”几句话,引起台下一片心领神会的笑浪。
桑原大佐冷笑一声,将双手交叉胸下,摆出一副傲慢不屑的样子:“基格先生,我想请教一下,强行施暴,也属于私生活吗?”
“这要看何因所至了,”恒安石接过了话题,“既有‘大暴?何忌‘小暴’。知此而已,用中国人的话讲,五十步笑百步嘛。”
桑原大佐一时语塞,愠怒地瞪了这位其貌不扬的美国人一眼:“阁下,请你不要游离我们的主题。”他知道恒安石的“大暴”指什么。
“游离主题?”韦伯经理眯眼一笑,这应该是一致的,警官先生,如果你们不关押我们,我想昨晚的,不愉快事件是不会发生的吧?”
“韦伯先生!”桑原显得有些激动,脱口喊道、“无故关押敌方侨民,并不是太日本帝国的首家发,明,在洛杉机北部的ART集中营里,已有我们数万名日侨被关押!”
一直垂头丧气竖在台边的克莱斯尔倏忽间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眨了眨狡黠的蓝眼珠,怪声怪气地嚷嚷起来:“噢,原来我们是人质。可惜,我只探了那个日本骚货的屁股一把。你们这些东洋猪猡、还要送给我这副乌钢手铐吗?”他说着还扬了一下手,“嘿嘿,我怕你们吗?那是过去!现在你们敢揪我一根头发,就会得到十倍的偿还。”
“小伙子,别张狂了,你干的也不是体面事。”韦伯忽然迈起绅士的步伐,过去拍了拍克莱斯尔的肩膀扭过身去,用英国人的幽默对桑原大佐说:“警官先生、你犯了个错误,你不应该让我们这些并不糊涂事理的入知道自己是人质。”
“而且是不成比例的人质。”基格这时也露出了几天来难得的微笑,他指着台下的难友对桑原大佐说,“这些天,他们同我一样,受尽了耻辱和煎熬。这里边有多少官僚和名流,可是见于你们每一个警员都要伏首称臣,惟命是从,否则就耍难堪。他们都有丰厚的俸禄,过惯了富足的生活。可这些天在这里,他们的钞票如同废纸,吃的是猪食一样的食品,对你们这种强盗行径,他们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当他们知道了你们不敢危及他们的生命后,如果大家联起心来,采取一个什么行动,警官先生,你能担当得起吗?”
桑原大佐虽然是一位训练有隶的军人,却也经不起基格这种直切要害的阐释。他躲避着基格那深不可测的湖蓝色眼睛,有些机械地说:“基格先生,您……离题太远了,我们应该讨论如何惩治英格兰这个小流氓。”
“噢,这个我们盟国侨民不,还是应该叫难民好,我们的难民委员会会讨论的。”基格依旧按照自己的思维,同日方交涉。“没听说过这个委员会吧,警官先生,至少以我的资历和身份是有资格提议设立这个委员会的。”他又转向台下。“女士们,先生们,当我们的生存权都无法保证的时候,我想是应该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委员会来保护自己吧?尽管这种保护的力量是微弱的、有限的。好,从大家渴望的表情中,我已看出你们是赞同我的提议的。”他抵近桑原大佐,“警官先生,为了我们最起码的生存权,我们委员会马上要选举成立,然后再跟你们的最高代表谈判。满足这一要求,其他的都好办。不然,我们今后的合作恐怕有困难。”
“大日本帝国的警官可是不怕要挟的。”桑原大佐翘了翘唇上的一撮黑毛说。
“这话可是你说的。”基格的话里含着不屈。
桑原大佐知道遇上了难以对付的老手,只得屈让一步,但嘴上却不示弱:“好吧,昨晚的事件警方可以暂退一步。你们的请求也可以答复,但要快,要在半小时内派出代表,否则,警方将不放弃对你们强行驱散关押的权力!”
“那么日方的最高代表呢?”恒安石跨前一步问。
桑原大佐阴鸷的目光一闪:“受天皇宏恩,在这里,我就是你们的最高监管长官。”
“其实我方代表的组成,也勿需30分钟的。”基格练达地指了指台上几个人不无讥讽地说,“警官先生,得您恩准,我们的代表也产生了。想必大家没意见吧?”他用征询的目光扫着台下。
“基格先生。”想不到韦伯却不体面地在胸前拍了拍手背。“我虽然对这个代表团没有抱多大希望,可我希望它是纯洁的。”说着他对克莱斯尔努了努嘴。“有这种人在代表团里,我感到耻辱。”
“你!……”克莱斯尔正要发作。
基格却过去按下他举起的拳头。“噢,年轻人,这可不是你们吵架的时候。”他又转向韦伯,“你是鼎鼎大名的烟草商,明朗知道吸烟危害健康,为什么还热心制造它呢?如果你能原谅自己,就更应该原谅别人。噢,上帝,还是节省一点精力,向这位最高警官多索取一些我们生存的权力吧。”
接下来他们开始谈判。当基格、恒安石、韦伯及克莱斯尔在日警的带领下来到一间宽敞的旧食堂改造的会议室时,桑原大佐心中的怒火开始有所显露,他不容置否地说:“给你们十分钟时间。”
谈判老手基格知道此时若显出懦弱,对方就会得寸进尺,如果满不茬乎,就会给对方造成心理的压力。所以他不慌不忙地摘下黑边近视眼镜,一边用衣角揩着上面的尘埃,一边笑着说:“十分钟太奢侈了,三分钟就可以。我们要谈的也不是很多,一共有十二条。一是要保证人身安全……”
“哈哈,大日本帝国是最讲人道的,这个,我的可以用人格担保。”桑原大佐不屑地说。
基格继续往下说:“二是要保证财产安全,三是要保证食品供应,四是……”
“不要说下去了!”桑原大佐一声厉喝打断对方,然后抬腕看了看手表,不耐烦地说,“在这里,只要你们服从日方管理,这几条我可以都答应你们,其他的以后再谈。”
基格冷笑一声:“堂堂一个帝国警官,难道连一点最起码的谈判常识都不清楚吗?”
“我说警官先生,恐怕这还不到您限定的十分钟时间吧?”恒安石也蔑视地朝桑原大佐亮了亮手表。
“呸!”克莱斯尔见日方处在尴尬境地,不免得意忘形,“东洋猪猡!老子困得不行,要回去睡觉,没空和你们罗嗦!”说着就要走。
桑原大佐冷瞥着四人,一击掌,几个日警出现在门口,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克莱斯尔。桑原大佐傲慢地一笑:“为了我们各国的利益,我不愿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当然他自己也知道,在这种形势下开枪是不可能的,但为了找回面子,还是要装装样子,吓唬吓唬对方的。
由克莱斯尔夜闯女警员宿舍引起的这次不成功的谈判,使桑原大佐认识到,这批敌国侨民虽然被关押,却有一种不折不挠的抗拗精神,这对日后的管理是极为不利的。桑原大佐殚精竭虑地苦思着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