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了,豆芽儿没等哥哥豆饼儿,她自己就先回家走了。
往常的日子都是这样的,只有早起与豆饼儿结伴来学校,下午放学,能一起走就一起走,不能一起走,豆芽儿就不等了。哥哥豆饼儿还要在学校留上一阵子,打打篮球,打打乒乒球什么的,磨不到天黑不回家。回家了,伸手吃的现成饭。
豌豆豆的那个开花得儿结龙头
我十七八的那个开始交朋友
高粱粱的那个地里得儿带豇豆
就因为的那个我瞭妹妹呀踩了一道路
我手扳上硷畔脚垫上柴
就因为瞭妹妹我丢了两只鞋
从镇上的中学往回走,是一条逼狭的小河沟,两面的山坡立陡立陡,夹着沟底的河水,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喧响,使那条放羊鞭子一样弯曲的山路,显得就越走越窄,窄到几乎只容豆芽儿一人通过。豆芽儿走着,听到不知什么人,怪声怪气地吼唱信天游里被分类为酸曲的那首《交朋友》。豆芽儿是热爱他们陕北信天游的,但她不爱酸曲儿,那荒腔走板的酸曲儿,忽忽悠悠横飞在她的耳朵边,是钻不进一句半句的。豆芽儿自信她有这样的免疫力,她眼不斜视,耳不旁听,自顾自地走了一程,走到半道上,是一片林深草茂的山凹凹呢,豆芽儿看见了蛮牛,看见他站在窄道上,手里是他从山坡上采来的一束野花花,迎着豆芽儿,要把野花花献给豆芽儿。这时,豆芽儿才知道刚才那野腔野调的吼唱,是从蛮牛嘴里吐出来的。像往常一样,镇中学的尖子生豆芽儿是懒得理会蛮牛的,她拧了一下身子,想要躲开蛮牛,依然走她的路,回家去做饭。可今天的蛮牛不是豆芽儿好摆脱的,她拧身子的时候,蛮牛却早有准备地扑过来,揽腰抱住了豆芽儿……几乎同时,埋伏在路边草丛里的二狗和黑猪也一跃而出,抬着豆芽的腿,不论她怎么抗争,硬是抬着她,把她抬进山凹凹深处的一片草地上。
豆芽儿知道接下来的结果是什么。
在镇上的中学,总有这样一股子流言,那样一股子蜚语,说是谁和谁好上了,谁成了谁的搭子,谁被谁吃了香香……所谓的好,所谓的搭子,所谓的香香,豆芽儿是有所了解的,说透了,就是一对一地搞对象。多大点娃娃呀,放着书不念,搞的什么对象?豆芽儿对此是排斥的,在她眼里,甚至是很瞧不起这些同学的。尽管她知道,许多好上的女同学,成为搭子的女同学,并非出自心愿,完全是被风气所逼,好上一个男同学,成为那个男同学的搭子,是自己的依靠,免得遭受别人的欺侮,豆芽儿还是不能理解和原谅她们的,而且和她们拉开距离,能不与她们交往,就坚决地不与她们交往。
豆芽儿一门心思地读书,她要考上高中,然后考上大学,考到娘亲打工的陈仓城里去。那里是有几所大学的,娘亲给她描画过,那几所大学都在渭河的南岸边,高楼林立,绿树婆娑,幽静美丽,豆芽儿几次在梦里,都已梦到了陈仓城的大学了。
可是,豆芽儿身处的现实,让她时时提心,处处吊胆。像她一样,睁眼都是娘亲和爹亲远离的孩娃儿,没有了娘亲和爹亲的呵护与管束,有一些就像山野里的狗獾,没有不敢匪的事,没有不敢野的心。她躲着那些匪野的孩娃儿,终到了还是没有躲过。有些日子了,村长劳劳子的儿子蛮牛,给豆芽儿下条子,一次接着一次下,说死了,要和豆芽儿好。豆芽儿是甚,学校里的一枝花,老师和同学,谁不佩服豆芽儿的学习精神,谁不佩服豆芽儿的学习成绩,拿稳了说,今年中考,豆芽儿是学校最有把握考上县城高中的同学。豆芽儿能理会蛮牛吗?
一只山野里的小狗獾,豆芽儿才不理会呢。
这就被蛮牛堵在半道上了。蛮牛是谁呀?他是村长劳劳子的儿子,横跳竖卧,在镇中学读书,不断地给豆芽儿传条子,说他喜欢上豆芽儿了,要死要活,都要和豆芽儿交朋友。自然地,镇中学的尖子生豆芽儿,是不会理睬胡搅乱缠的蛮牛的。
蛮牛他们把豆芽儿抬进了草窝里,是别的女孩儿,大概早已吓得魂飞天外了,豆芽儿却没有,她从山背凹的草窝里嚯地站起来,责问蛮牛想干甚?
嘻皮笑脸的蛮牛说:想干甚?你知道我知道。
怒气冲冲的脸上涂抹着一层冷霜,豆芽儿恶恨恨地剜了一眼蛮牛,挥了一下胳膊,想要走开,却被蛮牛的跟班二狗、黑猪左堵右挡,不能脱身。
蛮牛依然满脸的痞子相,他说:你的书念得好,我佩服,我也想跟上来,你得帮助我。
豆芽儿听到这里,口气就软了些,说:头戳在你肩膀上,都看你自己了。
这是豆芽儿与蛮牛同学以来,对他说的最温暖的一句话,听得蛮牛蹦了一个高,落下地来说:是你说的,答应和我好了。
豆芽儿感到自己上了蛮牛的当,出口就骂你个死蛮牛,我和你好?你去死吧,去和你姐好吧,你姐才会让你好的。
应该说,豆芽儿骂得已经很恶毒了,若是别人,蛮牛的横劲儿早就上来了,不打对方个口鼻流血才怪。面对豆芽儿,蛮牛却一副绵性子,不仅不气不恼,而且腆着他的脸儿,往豆芽儿的跟前凑了凑,说豆芽儿就是他的姐姐,他的好姐姐呢。姐姐要他死,他是要死的,但在死之前,心里放不下姐的香香,他吃一口姐的香香,不用她逼,他自己就去死。
蛮牛一边说,一边逼到豆芽儿的身边,伸手去搂豆芽儿。
豆芽儿是想躲的,但她躲不过了,二狗、黑猪步调一致地堵住了豆芽儿要躲的路,她被蛮牛强霸地搂住了腰,并且嘟起嘴巴,就要往豆芽儿的嘴巴上贴了,惊得豆芽儿狂喊起来,泼着命挣扎和抗拒,甚而扯起了泪声,哀哀地恳求蛮牛了。
豆芽儿说:都是一个村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可不能这样啊!
蛮牛才不管豆芽儿的哀求,他一时无法吃到豆芽儿的香香,就又威胁豆芽儿了,说:放乖一点,我就只吃一口香香,如不然,就别怪我还要叼你壶嘴儿的。
吃香香仅止于亲嘴儿,叼壶嘴儿就是要吃乳头了。山里人的口头话,豆芽儿是听得懂的。于是,刚才还敢泼命抵抗的豆芽儿,像是抽了筋的羊羔儿,身子软下来了,脸上蓦地就都是愤怒的眼泪水儿。
没有人注意,一根举在空中的柴杠砸下来了,不偏不斜,正好砸在蛮牛的后脑勺上,砸得蛮牛松开了搂着豆芽儿的手,摇晃着缩在了草丛上。
举杠砸到蛮牛的人,是豆芽儿的哥哥豆饼儿。他在学校里,也不是个善茬,身边也有几个跟班。跟班中有人得到口信,告诉了豆饼儿,蛮牛可能要吃豆芽儿的香香。豆饼儿起初不大相信,后来还是看出了一些眉目,譬如蛮牛总给豆芽儿传条子,这就使他不能不有所警惕了。这天下午放了学,他在学校的操场练习打篮球,打了一阵儿,心里感觉有事,就追着豆芽儿的背影往回走。走在这处林深草茂的山凹凹里时,他听到了豆芽儿的哀求声了,顺着哀求声往草深处走,这就看见了蛮牛强吃豆芽儿香香的一幕。作为哥哥,豆饼儿只有奋起相救了,刚好,手边有几根为人砍落地上的树枝,他抽出一根举起来就砸蛮牛了。活该他们吃砸,都只注意耍弄豆芽儿,没防顾跟来的豆饼儿,一杠子砸到蛮牛后,接着又两杠子砸翻了二狗和黑猪,扶着又惊又吓呆在草窝里的豆芽儿,牵着她的手,走出山凹凹,走到了回家的山路上。
快到家门口了,豆饼儿给豆芽儿说:把发生的事窝在肚子里,不要给别人说。
豆芽儿看了一眼豆饼儿,没有说话。
豆饼儿就还说:没有用的,给谁说都没用,吃亏的就只有你。
豆芽儿给哥哥豆饼儿点头了。她晓得豆饼儿说的是真话,那样的事,能给谁说呢?给奶亲吗?给蛮牛的老爹劳劳子吗?给学校的老师吗?不能说,给谁都不能说,豆芽儿就只有忍了,咬牙忍在心里,发愤地读书,读好书,把这件事忘掉,才是唯一的办法。
是这样的,豆芽儿和哥哥豆饼儿亲起来了,她视豆饼儿为依靠。奶亲说豆饼儿遇到了事,也就是豆芽儿遇到事了。豆芽儿甚至想,该不是因为她,哥哥豆饼儿才遇到了事。她的这位哥哥呀,去年初三毕业,参加中考没有考上,按他的心意,是绝对不会复考了。娘亲写了信,还说是爹亲的意见,让豆饼儿在初三年级复习一年,下一年中考考好就好,考不好了也罢,就当陪了豆芽儿一年,也是不错的。奶亲也是这个主张,豆饼儿就只有耐着性子,陪着豆芽儿在镇中学读初三了。
豆芽儿感谢哥哥豆饼儿的陪伴和保护……许多的日子,豆芽儿只顾享受豆饼儿给她带来的好处,却忽视了豆饼儿的问题。还是奶亲的手眼儿亮,发现了豆饼儿的问题,这是及时的,也是适时的……豆芽儿认真地想着,就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因此呢,她检讨着自己,并且下了决心,要找一个机会与哥哥豆饼儿实话实说,认真地谈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