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豆饼儿没有回家,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豆芽儿知道,奶亲没有睡着觉,她也没有睡好觉。天快亮时,豆芽儿从炕上爬起来去烧早饭,看见奶亲大睁着黑洞洞的眼睛,抬手在炕沿上拍着,奶亲拍得很慢,拍一下,总要隔上一阵,抬起手,又拍一下。豆芽儿知道,奶亲一个晚上,都是那么不紧不慢地拍着炕沿过来的。豆芽儿起炕的动静很小,奶亲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奶亲把豆芽儿叫到她的炕边来。伸出拍了一个晚上炕沿的手,在豆芽儿的身上认着了。认了几下,奶亲说话了,她说还是豆芽儿省事,让她放心。奶亲这么夸赞豆芽儿是很少见的,过去,奶亲都只夸赞豆饼儿,现在夸赞豆芽儿,让豆芽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奶亲是要给她说,豆饼儿让她不放心了。
明白了这一层意思,豆芽儿就给奶亲说:放心吧奶亲,豆饼儿没事,他今天会回来的。
听豆芽儿这么说,奶亲就不说了,认着豆芽儿的手也收了回去,又继续不断地拍着炕沿了。
豆芽儿宽慰着奶亲,可她自己却没法宽慰起来。她猜想,豆饼儿一夜未归,肯定是和蛮牛他们在一起的。挨了豆饼儿木杠子的蛮牛,当时被打昏了,头顶上肿起了一个电灯泡似的大包,第二天,头还炸痛着,却率领他的小跟班二狗和黑猪,寻到了豆饼儿,拜在豆饼儿的手下,尊豆饼儿为大哥,心甘情愿做他的小跟班。野獾一样的山里娃子信奉这样一条规律,谁下得了狠手,敢把人头当尿罐敲,谁就为孩娃儿们所敬畏,同时也受孩娃儿们的抬举,哪怕此前,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他们有不共戴天的仇怨,低下头来,就尊谁是老大。
成了老大的豆饼儿,是很享受这份尊荣的。
蛮牛要请豆饼儿吃喝,豆饼儿就很高兴地去了。
那是蛮牛挨打后不久的一天,特意在镇街上最为气派的海鲜酒店里为豆饼儿设的酒宴。他们读书的中学也在镇街上,从学校里出来,就是镇政府花了大钱,整修起来的一条商业街,一街两行,全都是装饰得大红大绿的门脸儿,有百货店、日杂店、服装店、医药店,还有洗头、洗脚店和桑拿洗浴店,而其中最为显眼和数目最多的要算饮食店了,过去的山珍店都还兴旺着,又有传统的地方小吃店,新潮的海鲜店,也都扯旗放炮地开在商业街上。蛮牛选择的海鲜店,恰在商业街的正中间,那天请了豆饼儿去吃喝,许多在校的同学都看见了。在后来的传说中,蛮牛给豆饼儿点了一只名贵的野生龟,一只名贵的深海鱼,以及同样名贵的虾蟹什么……他们还点了酒,有说是白酒,有说是红酒,也有说是啤酒的。终究是什么酒,在这里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蛮牛、二狗和黑猪给豆饼儿敬酒时,学的是影视剧中黑道上的样子,单膝跪地,高举酒杯,给豆饼儿敬酒喝了。
豆饼儿吃了蛮牛、二狗和黑猪几回酒,心里快活着,忍不住是要吼两嗓子的。他吼的是他改造了的一曲红色信天游,叫什么名字他也不管,只管快活了吼他的:
一杆杆红旗空中飘
跟上爷老子咱把革命闹
镰刀加斧头小米和步枪
砍开大路伙家往前闯
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
红旗一展天下都红遍
有了头一次的吃喝,就有二次三次,四次五次……这么吃喝了一些时日,胡吼乱唱了一些时日,豆饼儿还就真的像那伙野獾的老大了。
豆芽儿有了她的私心话,那就是,她乐见豆饼儿当老大的,她需要豆饼儿的保护,使她能够安然无事地读书。但她也怕豆饼儿惹事,小事倒也无妨,大事呢?怕就不好收拾了。豆芽儿不是瞎眼,便是瞎眼的奶亲,用手都认得出来,豆饼儿遇到事了,她眼明目聪,又岂能看不出豆饼儿遇上事呢?对哥哥豆饼儿的担心,豆芽儿比谁都焦急。
整整一个晚上,哥哥豆饼儿没有回家,清早来到学校,课堂上还是不见豆饼儿,这叫豆芽儿好不心慌,老师讲的什么,她几乎没有听进耳朵里。这在豆芽儿是不多见的,她不像豆饼儿,在镇子上的中学里,学习成绩就没好过,特别是他当了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的老大后,缺课旷课就成了家常便饭,用他自己的话说,咱就不是读书的料,耗在课堂上,也是瞎子点灯白费油蜡。
自暴自弃的豆饼儿,让豆芽儿好不伤心。
陪同豆芽儿留级在同一个班上,豆芽儿是很想帮助她的哥哥豆饼儿的,可她太无能为力了。
一个晚上都不回家,豆饼儿会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