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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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庄,清一色的佛姓,落在渭北平原的一块坡地上,一点也不起眼。
要说起眼,倒是这块驮着上百户佛家庄人的坡地。
这坡地西高东低,百亩大小,一条面目狰狞的沟壑,蛇状缠绕,少说也有几十米深,荒草遍野,兔窜鸦嚎。地中央,是一块长九米、宽六米、高四十五公分青石条铺就的平台,台子中间,四把粗、一米六高的青槐木木桩深深地镶嵌在石头缝隙里,这就是大清年间的刑场,民间人称绝命场。无数罪有应得和罪不应得的屈魂怨鬼,一刀下去,从此轮回到另一个社会。
这条沟壑也曾有一个很武林的名字——绝情谷。
清朝时候,河南项城地震,寒门秀才邢可大全家遇难,只他一人逃到陕西关中,被一殷实小家收养,后招为上门女婿,夫妻恩爱,极度和睦。三年后,邢可大高中,州官夫人心悦,欲纳为婿。邢可大经不住以后的荣华富贵诱惑,狠下杀手,将身怀六甲的贤妻陈尸沟底水潭,后事情败露,终被斩于沟前绝命场。那天,看众上千,怒声滔滔,方圆几十里百姓都赶了过来。从此,这条沟壑有了一个刀子般锋利的名字——绝情谷。
如今的绝命场成了佛家庄,没了一点印迹,绝情谷已经很浅,多说也就三五米高低,没有参差,沟上沟下都是平整的农田,联想历史,绝情谷依稀可见。
不起眼的佛家庄生息到今天,也经历了近百年的历史。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太老爷佛卧石。
佛卧石当然不是本地人。上世纪初,黄河水淹中原,年仅十六岁的佛卧石与家人失散,随逃荒难民身不由己地跑到陕西同洲,在黄河滩朝邑镇一富户做小长工,机器般不知疲倦,如电脑一样灵敏的脑袋,加上为人忠厚最终成就了佛卧石。两三年光景,佛卧石就不花一分钱,讨到了一房主动将女儿送上门的媳妇,这就是佛家庄人的太奶奶。从此,佛卧石领着媳妇走渭南,经富平,过耀州,用手推车开始了向陕北秘密贩盐的勾当。佛家庄如今人丁数百,还是要感谢这位太奶奶。这女人一口气,十八年生了十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兵荒马乱,生意难以为继,佛卧石就领着一群儿女向一片无人问津的荒草滩讨日子,这荒草滩就是过去的刑场。离此不足十华里的蛤蟆村地主王旦旦,每次骑马经过,都要驻足看一看干得热火朝天的佛卧石一家人,撒一泡尿,撇嘴笑笑,悠然而去。他打死都不相信,这一家外路人能在这块地上活下来!这地方杀气重,阴气浓,冤魂多,再加上土质差,地倾斜,不收水。
王旦旦没人把他打死,佛卧石一家人到底还是活了下来。不光活了下来,几年光景,佛卧石居然把几间草棚房拆了,盖起了一排八间蓝瓦瓦的厦房。
一颗生命的钉子,就这样扎进了青石里。
如今,佛家第五代人已经长起来了。佛卧石以及他的子女都已作古,唯独小儿子佛高牙还在骄傲地活着。没有任何非议,佛高牙是佛家庄所有人的活祖宗。每天清晨,佛家庄壮年的男人和女人匆忙的挤羊奶卖羊奶的时候,佛高牙也早早地起来,昂着他那颗已经熟透了的白发稀疏的高贵的头颅,用热猪血精心漆染的桑木拐棍,清脆地敲打着地面,来到收奶点。与其说他是来看子孙们卖奶的,倒不如说是监视收奶员的,他不能容忍这个外姓的收奶员在质量上和重量上来刁难和克扣他的子孙们。尽管九十岁了,他依然耳聪目明,思路清晰。村里谁家结婚嫁女过满月,吵架分家红白喜事都要听听他的意见。他见得多,经得多,看得透,想的全。照他说的做,他骄傲,不然,就倚老卖老,就任性,就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