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四年初,我开始在御前当差。
后来跟着我的师傅——御前内侍领班刘世安,他一直跟在陛下身旁,几乎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只是他年纪大了,便提点我跟着他学规矩,好在将来尽心伺候陛下。
虽说伴君如伴虎,但陛下待身边的人极是宽厚,何况因我在御前,阖宫的主子娘娘们都不敢得罪,日子也好过,除了,要应付咸福宫的云妃娘娘。
陛下后宫之中虽妃嫔众多,可他文韬武略,励精图治,很少耽于美色,登基自今,唯有云妃得到过他的偏爱。
他宠她,几乎宠得没了边,任她再如何胡闹,都只付之一笑,压下不提。
我同这宫中众人一样,不明白陛下为何偏就对云妃这样上心。
她的容貌并不出众,又是京中五品武官之女,家世平平而少了大家风范,甚至无法识文断字就更别提知书达理,这宫人繁花似锦,多少绝代佳人等着陛下一顾。
可被陛下放在心尖上的,唯有云妃。
她生辰那日,恰是中秋,陛下午时有筵讲,下了早朝就吩咐我去给云妃送御赐的贺礼,自然是珍珠玉饰琳琅满目。我到咸福宫时,正逢妃嫔们前去为她祝贺。
云妃蛮横跋扈,在后宫树敌无数,可她是圣上宠妃,众人不敢得罪,明面上的礼数自然要周全。
我去的时候,路上碰上承乾宫的德妃和含凉殿的宁嫔,德妃入宫早,陛下念旧,便一直恩宠不衰。而宁嫔,却是可怜,入宫十数年,且诞下了皇长子,却未曾得陛下丝毫看重,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只是嫔位。
两人多年亲如姐妹,或许是因为曾经一同有孕,只是后来宁嫔的孩子没事,德妃的孩子,甫出世便夭折了。
我向两人行了礼,德妃笑着与我寒暄两句,宁嫔却一直是神色极淡,默然无言。
“宁嫔娘娘近日可好?”我却刻意问她。
她有一丝惊讶,却是疏离淡漠地一笑,低声答:“无恙,谢公公挂心。”
她定然不记得我了,七年前,我方入宫不久,在内侍省当值,做的是下等洒扫杂役的事,曾被分到含凉殿,有一次在失手打碎了一盏灯台,管事公公本要处罚,是宁嫔开口,让我免去了责罚。
虽是一桩小事,却让我感念在心。
我在两人之后入咸福宫,然后宣读陛下旨意,让小黄门呈上御赐众物,不多时,陛下就赶了过来。
他已换过常服,走进院中时诸妃俯首行礼,他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只在德妃那里停了停,然后让大家起身,含着笑走到了云妃身边。
接下来便是去后阁子里听戏,陛下特意为云妃宣了京中四大班入宫,陛下既在,妃嫔们自然不愿离开,却是宁嫔,上前福身道:“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请陛下恕罪。”
陛下连抬眼看她一眼都没,只搂了云妃转身而去,也不见生气,只像是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于是便有妃嫔压低了声音议论:“难怪有了皇子仍不得恩宠,这副样子换谁都懒得瞧……”
宁嫔自然能听到,却不在意,只淡然离去,德妃则匆匆跟了上去。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分明是瘦削单薄的,挺直的背脊却带着一股凌然傲气,仿佛这殿内的一切,也从不在她的眼底。
我转身跟着众人前往后阁戏台,去时陛下同云妃已在最前排落座,宫人捧了戏目来请陛下点戏,云妃殷殷靠过去,听陛下道:“你爱听长生殿,便点一出《寄情》吧。”
云妃却冷了脸,答:“臣妾何时喜欢长生殿了,陛下心头惦记着旁人,到臣妾这里来恍了神吧,臣妾可不爱听那个。”
陛下沉默不语,平日他对云妃都是千般纵容,且今日本是她生辰,听那样凄婉的曲调的确不符,她不开心也有道理,陛下却道:“朕爱听。”
戏台上很快就唱开了,云妃赌气不看,我去看陛下,却见他看着戏台,眼神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我极少瞧见他那样失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屋子的人,却没一个似真在听戏,良久,我抬眼去看戏台,上头还在咿咿呀呀唱着。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思。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本是缠绵悱恻的调,那声音却徒然一转,如锦帛撕裂,凄切入骨,“谁知比翼纷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