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只有从彼岸,即从明亮的白昼出发,梦境才可以从占优势的回忆中被说出来。梦的这个彼岸只有在另一种净化中才可以达到,这种净化类似洗濯身体,但却又完全不同。它是通过胃来进行的。空腹的人说梦就像说梦话似的。”
翻开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集,我想起本雅明曾在其《早点铺》(收录于《单行道》)里写过的一段文字。我们观看人事时,会得到通常所称的“第一印象”,——而它对迷信者起作用。我首先注意到,毕肖普频繁使用“白昼”这个词汇,或者说,通过她的中文译者包慧怡。本雅明极有可能是在谈论诗歌写作,尽管在文学史上他与毕肖普并无交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无形沟通。如本雅明所暗示,诗是一种净化、一种洗濯;这即是毕肖普的工作,现在,我正翻到《五台阶之上》这首诗:“……一次或两次∕以颤音在梦中问询。∕问题——如果它们就是那种东西——∕直接地,简洁地∕被白昼回答。”
称某物为白昼,或许因为言说者自己正置身夜晚。但毕肖普与本雅明不同,她不使用隐喻。直接、简洁地处理其诗歌主题,这是她的行事方式。可能你不必去她的诗歌里领取多余的东西;我不知这种写作方式是否可以直接称其为“毕肖普式”的表达。在《北与南》和《寒春》这两部她的前期诗集里,我尤其感到一个纯粹的毕肖普形象在凝聚;而在那之后,她也一直是其所是的模样,对于她来说,似乎并不存在“晚期风格”。
毕肖普的词语意象丰富。她甚至可以直接用形象押韵,而非语音。要做到这一点,写作者必须保证诗节之间的紧凑,——这正是她所擅长的。而另一方面,虽然说其丰富,但毕肖普并不沉溺于物象,看起来她似乎只是从它们之中穿行而过。请看这样的诗句:“高大的树木立在中央。∕我想,必然是树木插了手,∕∕在绿叶中轻捕着音乐,宛如∕黄金尘埃,直到片片巨叶下陷。”(《从国会图书馆看国会大厦》)这样洁净、单纯的白描;只谈论她所服务的意象,只专注于它们,在这同时放弃与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的关联:这或许就是“毕肖普式”的。
在此意义上,她的诗歌与马拉美有某种共通之处。仅仅依靠词语物象的节奏处理,就足够支撑起她的诗艺系统。我不想误解瓦莱里所说的“纯诗”;——毕肖普并不触碰思辨,不去在“意义”的枝蔓上旁逸斜出。正如我们在清晨刚刚醒来时的单纯状态,毕肖普只专注于细微的日常经验。在白昼中取出一块时间的样本,叙述出这块时间的文字形态;——这也许正是那两位法国人赞赏的写作方式。在当代中国诗歌文化中,我们也可以找到类似的气息,如韩东所言的,“诗到语言为止”。
保持你的简洁:这甚至是某种清教徒式的精神气质。在这一点上,她正是一位传统的美国人。我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毕肖普立足于美国诗歌的传统……这个传统不以夸张的修辞,而以文以载道的立场著称。”毕肖普曾担任美国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这一职位在1985年后改设成为“美国桂冠诗人”),在文本和人事中,她都是一位接承者、传递者。她曾去看望晚年行动受限的庞德,并写出一首《访问圣伊丽莎白医院》,这正是她所立足的“传统”:“那个躺在疯人院里的∕凄惨的男人的时刻”。无独有偶,在另一位同时代著名诗人W.S.默温的札记《五月之诗》的开篇,他也穿过早晨清冷的特区街道前去看望那位凄惨但是卓越的匠人。
而说到美国诗歌的传统,笔者更熟悉的是罗伯特·弗罗斯特、华莱士·史蒂文斯和温斯坦·奥登这样的文学脉络。这几位诗人的写作方式,是欧洲大陆式的,在精神上他们近乎传统的德国人、法国人或意大利人(当然,奥登即来自于英国)。如果说,史蒂文斯的诗歌写作可以被比喻为演奏大提琴,那么毕肖普的写作方式堪称近似于打击乐,或者如惠特曼所言的“鼓声”,当然,是精致的鼓点。不过,在毕肖普的后期诗歌中,比如《一种艺术》,那儿的技艺几乎与史蒂文斯名作《弹蓝色吉他的人》相差无多:“每天都失去一样东西。接受失去∕房门钥匙的慌张,接受蹉跎而逝的光阴。∕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这首诗的结尾的号召之词还让我想起俄国的茨维塔耶娃,当然毕肖普比前者节制。)然而总的来说,毕肖普的诗歌在大部分时间里,对“意义”和“思辨”的接触是绝缘体式的,这既是她的长处,也是她的短处;双面神雅努斯总会适时地来为我们作诠释。
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倾慕于欧洲的人文精神。T.S.艾略特也最终加入了英国国籍,如一次诺斯替式的归乡。而在毕肖普的生涯中,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旅行却是去往巴西,由于邂逅了一位恋人,她在那儿驻留下来,本来计划两周的行程变成了十五年之久,正如帕斯捷尔纳克的名句“越是偶然,就越真实”。其时她已经四十岁。值得对照的是法国诗人亨利·米肖,这位法国诗人也曾前去南美,并留下了一部《厄瓜多尔》,其间充盈着青年气质的创作冲动。卡夫卡曾说“犹太人一生下来就老了”,还曾写作长篇小说《美国》,本雅明说这部小说意味着作家本人以卡尔的假名在新大陆获得重生。相形之下,毕肖普的形象正是一位年轻的美国人。
然而,在所有人类生存的场所,人文精神会时时刻刻滋生。所有的人类活动都会被纳入世界的秩序,并成为滋养精神的空气和水。20世纪的美国是世界历史的一个剧场,在这儿我们还听到罗伯特·洛威尔、艾伦·金斯堡、罗伯特·勃莱、约翰·阿什贝利等人的声音,每一种诗歌都揭示一种存在方式,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是上帝之爱的一次显现。在毕肖普给洛威尔的信件中她如是说:“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这句话也印在她诗集的中文译本《唯有孤独恒常如新》的扉页上。
2015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