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蜀的人中除了名留青史的英雄豪杰，还有失去政权和国土的小朝廷的君王们。这些平日里在蜀中享受着荣华富贵的国君，一旦强大的敌人兵临城下，都无一例外地竖起了投降的旗帜，甘当亡国奴。蜀人也许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刘禅、王衍、孟昶等，他们代表了蜀文化中阴柔善变的一面。
花花公子王衍之死
亡国之君的下场当然是可怜而凄惨的。人们也许还记得公元926年春天的事，割据成都的前蜀帝王王衍被后唐军队俘虏，同时被俘虏的还有他的文武大臣、家人嫔妃等。说俘虏其实还不准确，应当说王衍是主动向后唐政权投降的。后唐处置这位亡国之君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像运送牲口一样把王衍全家捆绑着押送回洛阳，因为当时洛阳是后唐的国都所在地。
史籍没有记载王衍和他的家人被押解上路时，是被装在囚车中还是被绳索连成一线，总之不会是风风光光地骑马坐轿。那些平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前蜀嫔妃虽然一个个都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嫩，细腰如束，也许从来就没有吹过户外的风，但是今日被捆绑着双手踉踉跄跄地被赶出宫而踏上离蜀之路，可想而知其情其状是多么凄惨。她们平时走惯了宫中的平地，现在走在凹凸不平甚至泥泞的道路上，个个都花容失色，气喘吁吁。有的人甚至忍受不了后唐士兵的辱骂而放声大哭。
这一路人马穿过开满鲜花的成都平原向秦岭以北进发。王衍作为一国之君，最能体味当亡国奴的滋味，他现在有点后悔当初的荒淫无道和不理朝政，以致连累了蜀中的百姓和自己的家人。一路上他不敢朝两边看，他怕看见沿路看热闹的百姓利剑一样的目光。他低着头，无精打采的，的确像是一只丧家之犬。离开成都平原以后，王衍和他的家人像牲口一样被赶上了秦岭的栈道，崎岖不平的山路和春天尚未退尽的寒气使他们吃尽了苦头。面对巍峨的群山和悬崖峭壁，这位写过许多宫词和嘲风弄月诗句的前蜀皇帝，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吟诗作赋了。
他们出发时，成都的天气已经转暖，迎春花在广漠的田野里尽情开放，但他们越过秦岭后，发现北方的草还是枯黄的，路旁的树光秃秃地刺向阴暗的天空，而且呼啸的寒风使得娇弱的嫔妃们瑟瑟发抖，细嫩的皮肤都被寒风割裂了。王衍也想到过死，但这个念头如同空中的闪电转瞬即逝，他仍留恋帝王的生活和他年轻的生命，尽管到了洛阳之后，不可能再有蜀中安逸豪华的生活环境，但只要有口饭吃他也满足了。怕死的王衍不惧怕苟且偷生的日子，他太爱惜自己的生命了。
离洛阳越来越近了，经过近两个月的风吹日晒雨淋，原本细皮嫩肉的前蜀皇帝和他的嫔妃们，现在都变得蓬头垢面，形似乞丐了。这一天，他们来到西安附近的秦川驿，这时天色已近黄昏，血红的夕阳映照着古老的驿站。他们看见从洛阳方向的大路上驶来几匹快马，王衍最初以为这是后唐皇上的使者前来迎接他们，感到很高兴。使者跳下马来，凑近押送官的耳朵嘀咕了一阵，然后王衍发现他们的脸色和神情都变了，变得狰狞可怖有如恶魔。
秦川驿站，对王衍来说，是不祥的地名。后唐士兵在这里举起了屠刀，把王衍和他的家人、嫔妃全部杀害，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驿站的土地。也许这本来就是设计好的一个阴谋。后唐的军队不敢在成都加害前蜀皇帝王衍，怕这样极端的行为会引起蜀人的公愤。现在到了黄土高原上的一个荒凉驿站，也就到了解决他们的时候了。
后唐士兵揩干净剑上的血迹，狞笑着起程了。在他们身后，天色渐渐暗下来，数十具尸体倒在驿站附近的草丛中，他们中有年仅二十五岁的前蜀帝王王衍，有美丽得让人心动的嫔妃，还有年幼无知的孩子。这些曾在蜀地过着无忧无虑生活的皇帝及其眷属，现在都惨死在陌生的异乡。
乐不思蜀的刘禅
公元263年，魏国的千军万马黑压压地包围成都城时，蜀汉皇帝刘禅配合得很好。他先是主动交出了蜀汉的大印，然后自己反绑双手坐着一辆牛车出城投降。
我个人一直认为刘禅降魏是刘禅大智若愚的表现，其目的是为了保护蜀中的百姓，免得人民遭受屠杀，这是特殊时期的明智之举。其实在诸葛亮死后，刘禅一直遵照诸葛亮的遗嘱治理蜀汉，他任用的都是贤臣，蜀中的百姓休养生息多年，生活也比较安定。蜀汉被灭，不是因为刘禅荒淫无道，而是因为魏国的确太强大了。刘禅降魏以前，刘禅的第五个儿子刘谌曾经提出跟魏军决一死战，但被刘禅阻止了，他认为跟魏军兵戎相见，无疑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但刘谌表现出了一个蜀中豪杰应有的气概，他先是杀死自己的妻子，然后跑到爷爷刘备的墓上大哭一场，最终拔剑自刎，宁死也不当亡国奴。
三国是中国历史上较为特殊的一个时代，魏、蜀、吴三国的领导人相互间比较熟悉，虽然在战场上大家是拼得你死我活的对手，但私下里又保持着近似朋友的关系。第一代领导人相继过世以后，他们的后裔不会立即忘记父辈间的友情，因此当刘禅投降魏国以后，魏国皇帝——曹操的后代以及司马家族对刘禅还是比较优待，毕竟曹操和刘备在一起打交道的时间很长。
魏国派来使者，把刘禅一家接往洛阳。虽然名义上是让刘禅到北方去安享晚年，但实际上是把刘禅监控起来，免得他留在蜀中生出后患。刘禅的结局要比六百多年后的前蜀皇帝王衍好得多。从成都起程时，既没有坐囚车也没被捆绑，押送的魏军对他也很有礼貌，在经过西安时，更没有像王衍全家那样遭到意外的杀戮。刘禅平安地抵达了洛阳，魏国还把一个叫安乐的县分封给他，让他做了没有实权但衣食无忧的安乐公。这样的结局对于一个亡国之君来说，可算是格外优待了。
魏国还不时设宴款待刘禅，遇到有什么礼仪性的活动，也邀请他参加。据说魏国的司马昭还很愿意跟刘禅开玩笑。有一次在宴会上，司马昭命令歌女们表演了一台蜀中的歌舞节目，完了就问刘禅：刘禅啊，你现在还想不想念蜀？刘禅微笑着说：这儿那么好，既有山珍海味又有故乡的歌舞可以欣赏，我还思念蜀地干吗？我心里一点也不想成都了，真的。这个故事就是成语“乐不思蜀”的来历。
其实刘禅一个人独处时，一定会忍不住潸然泪下。在他眼里，洛阳哪有成都好啊，哪方面都不能比。他之所以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只是为了迷惑魏国，只要魏国对蜀中的百姓好，不额外加重他们的负担，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他刘禅也就满足了，自己傻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孟昶和花蕊夫人的遭遇
后蜀被北宋灭掉以后，孟昶和花蕊夫人便做了宋军的俘虏。投降的过程跟刘禅降魏、王衍降后唐如出一辙，都是主动投诚，敞开成都城门让敌军进入。成都人对孟昶的记忆尤其深刻，这不光因为他在成都城墙上栽种过“四十里如锦绣”的芙蓉花，还因为他有一个既温婉又刚烈、既美貌又多才多艺的妃子花蕊夫人。当宋军把孟昶和花蕊夫人押送到宋的都城河南开封时，花蕊夫人表现得不卑不亢，令蜀人永难忘怀。
花蕊夫人，姓徐（一说姓费），青城（今四川都江堰）人，多才貌美，宠冠后宫。
孟昶和花蕊夫人极其恩爱，琴瑟甚笃。苏东坡曾经记载说，在他七岁的时候，曾在蜀山遇见一个老尼姑，年近百岁，鹤发童颜。这个尼姑跟他聊天，讲到她年轻时随师傅到后蜀主孟昶宫中的情景。那是炎热的夏季，孟昶和花蕊夫人双双在摩诃池边纳凉。当时月儿圆圆的挂在天上，洁白的月光映照在满池荷花上。花蕊夫人穿着薄罗衫，云鬓蓬松，跟孟昶并肩凭栏而坐。她用她低沉而美妙的嗓音吟唱小词，孟昶也“咿咿呀呀”地跟着她唱。那个尼姑躲在太湖石后面竖耳倾听，她被他俩的歌声陶醉了。宫廷生活的优雅恩爱使她情迷意乱，她至今记得孟昶和花蕊夫人的些许唱词。
后来，苏东坡根据这个尼姑的回忆，把那首残缺不全的唱词补充完整，并命名为《洞仙歌令》：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这对生活在成都芙蓉花丛和精美宫殿中的才子佳人，他们的生活恍如梦寐，他们尽情地享受着这难得的人生邂逅，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天上。但是不久，残酷的战事打乱了他们的美梦。公元964年，宋太祖赵匡胤命令他的大将王全斌、刘光义、曹彬等人，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向成都杀来。孟昶当时虽然拥有军队“十余万”，但二十几年的小朝廷的安逸生活，已使他的将领和士兵久疏战事，他们的手已经无法把那些生锈的兵器抡得虎虎生风了。宋军所到之处，后蜀的士兵们像无头的苍蝇乱作一团。赵匡胤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攻破了成都城。大宋的士兵望着城头上栽种的大片大片的芙蓉花，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们以为坚固的成都城上堆满了滚石檑木，插满了刀枪剑钺，没想到只是栽满了没有一点用处的芙蓉花。
孟昶作作诗、唱唱小曲还行，带兵打仗却是外行。他躲在后宫中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提笔写下一份降表，托人带给宋军将领。降表上说：我愿归顺大宋的统治，请你们不要伤害成都的百姓，尤其是不要伤害花蕊夫人和城头上的那些花。历史记载说，宋军从河南开封府出发到攻克成都，这中间仅仅用了六十六天！
孟昶和花蕊夫人成了宋军的俘虏，这一对曾在摩诃池畔乘凉吟诗的皇帝嫔妃成了阶下囚，宋兵押解着他们朝北方进发。还有一种说法是，孟昶和花蕊夫人出蜀走的是水路，当时全蜀的百姓都哭哭啼啼地来为他们送行，一直送到犍为才依依不舍地返回成都。宋太祖赵匡胤早就听说过花蕊夫人的美貌和才华，这一次，他只想亲眼看一看这个令孟昶神魂颠倒的成都美人到底是何模样。成都的春天格外寒冷潮湿，花蕊夫人的鬓发被春风吹乱了，然而她的神情还是那么高贵矜持。当他们来到成都城外的一个驿站时，花蕊夫人向守驿的士兵要了一支笔，然后在墙壁上提笔写道：“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刚刚写了上半阕，宋军就不耐烦了，说：你都做了俘虏了，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吟诗作词？快走快走！于是，这首不完整的词就哀伤地留在了驿站的墙壁上。从这半阕词中，我们可以知道花蕊夫人是骑在马上被押解进京的，当时她的心情很糟，心都快碎了，听见杜鹃声声啼唤就感觉到它像是在为亡去的国家和故土招魂。
押解着孟昶和花蕊夫人的大队人马继续起程。到了傍晚，一个读书人路过驿站，看见墙壁上那半阕字迹娟秀、意境凄凉之词，便问驿站里的守卒是谁写的。当得知这是花蕊夫人的手笔时，这个读书人哭了。他爱戴和崇敬花蕊夫人，一直把她奉为梦中情人，而现在人去楼空，只遗下半阕伤感而令人心碎的好词。这个读书人也向驿卒借了一支笔，把那阕残缺的词补充完整：“……三千宫女如花面，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从这阕词的后半部分来看，这个读书人完全不了解花蕊夫人的心境和高远志向，他认为花蕊夫人现在担心的是她到了赵匡胤宫室中还会不会受宠，真是乱弹琴。
孟昶和花蕊夫人来到河南开封，宋太祖赵匡胤单独召见了花蕊夫人。当看见花蕊夫人惊人的美貌和高贵的气质时，赵匡胤心里感到非常失落和惆怅，他知道，这样的女子只有成都才会有，在汴京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他用沙哑而低沉的嗓音问花蕊夫人：“夫人，您一直深受孟昶宠爱，如今他亡了国，你为什么不殉节，反而降我？”赵匡胤的弦外之音是：难道你是想来这里过更加富贵荣华的生活吗？花蕊夫人冷笑一声，口占一绝答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花蕊夫人说：我当时在成都的深宫中，只想着孟昶他会率领将士保家卫国，哪知道十四万人马顷刻间都投降了，没有一个人像大丈夫那样站出来拼死抵抗，真丢人！
赵匡胤听了花蕊夫人的一番慷慨陈词，不但没有龙颜大怒，反而深感佩服。赵匡胤封亡国之君孟昶做了秦国公——但是没过几天，这个秦国公就“无疾而终”了，大概是被赵匡胤的毒酒毒死了。花蕊夫人被安排在大宋皇帝的后宫中。她的到来使那些原本受宠的嫔妃们容颜尽失，她的确太漂亮，太有才华，太高贵了，得到赵匡胤的宠爱应是情理之中的事。
尽管花蕊夫人在赵匡胤身边很受宠，但她还是很怀念孟昶，怀念成都城墙上的芙蓉花，并且曾经在一个明月高挂的晚上，在自己的卧室中摆上瓜果香烛祭祀孟昶。史载花蕊夫人双手合十正在为亡夫祈祷时，赵匡胤推门走了进来，问：“爱妃在干什么呢？”花蕊夫人来不及收捡，顺口答道：“祭祀张仙。”由此混了过去。是啊，孟昶就是他的张仙，尽管亡了国，但摩诃池边的恩爱岁月多么令人难忘！一个女子没有多少希求，只盼得到一个男子的真心宠爱，那才是最要紧的。
赵匡胤有个弟弟叫赵光义，听说哥哥捡了孟昶的“残羹剩菜”，而且还把她放在身边加以万千宠爱，心里很气愤。他觉得花蕊夫人是祸水，孟昶因宠爱她而亡了国，哥哥难道想重蹈覆辙么？他私下里也曾劝说赵匡胤，希望他及时把花蕊夫人这个“不祥之物”除掉，但赵匡胤没有听弟弟的劝告，反而更加宠爱花蕊夫人。
有一天，赵匡胤和赵光义来到上苑打猎，上苑的风景很好，花蕊夫人骑马跟随在他们身后，不时摘下树上的石榴花插在鬓发之旁。忽然，一只鹿从树林中奔了出去。赵光义弯弓搭箭，瞄准鹿的胸膛射去。但这支无情之箭没有射向鹿，而是朝着花蕊夫人飞去。赵匡胤想阻拦弟弟，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见锋利的箭镞像一支矛，洞穿了花蕊夫人的喉咙，鲜红的血顺着她洁白的衣裳流了下来，随后，她像树枝上的鸟一样，从马背上应声跌落下来。
赵匡胤跑过去，看见花蕊夫人手里还拿着一枝石榴花，她的脸像刚刚洗过一样白皙干净。她躺在地上，没有把眼睛睁开，赵匡胤用他发红的眼睛盯着弟弟，赵光义骑着马默默地走了。天慢慢黑下来，赵匡胤守在花蕊夫人尸体旁，直到月亮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