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我和一个空荡荡的公园了,妈妈抛下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之后离开了。听见这句话的我感觉有点儿不真实,我朝着她以前坐过我的秋千走去。
我有些不适应。秋千来回摆动,粗重的链子硌着我的臀部。我开始觉得有点儿疼,于是跳下秋千,坐到了旋转木马上。当他出现的时候,我还坐在那儿。
不知怎么的,我竟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抬起头来看见他走了过来,当我们的眼神相遇的时候,我感到些许宽慰,温暖弥漫在我周围。
我拖着懒散的步伐穿过铺在操场上的塑胶地面。“我们小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如果你摔倒了却不会受伤,那也挺有趣的。”
“我不知道。”肖恩弯下腰,从地上揪下一小块多米诺骨牌那么大的塑胶皮儿,“也不是很软啊,想让我把你从滑梯上推下来看看会不会受伤吗?”
我只是遗憾地冲肖恩笑了笑,他又把那片塑胶皮儿扔回了地上。
“克莱尔?”我没那必要问的,当然是她打电话给他。
“是的。”
“你一直在观察我们?”我脚使劲一蹬,把旋转木马转了起来,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好让我的大脑能跟心脏一样麻木。
“不。克莱尔十分钟前才打给我的,她以为你妈妈那时候准备走了。”
“你在干什么,吉尔?”
“坐下。”尽管我本就是坐着的,但好像下面的地面在晃动,中间还倾斜了,所以我看到的任何地方都是歪的。
“在你家老房子旁边的公园?夜里?”他用大拇指擦了擦我的脸,我已经没再哭了,但很明显脸上还挂着之前的泪。
肖恩在我前面弯下腰。我想牵住他的手让他靠近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听他说话的声音,看他讲笑话时边说边笑的脸,让其他一切都在这温暖的夜色中消失。
但我不能。我被困在希望和绝望的边缘,徘徊无措,不希望他告诉我,他差点儿吻了我妈妈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晚他也许已经那么做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没完没了的旋转让我有些不舒服,我没说话,肖恩靠了过来。当他开始说话时,我都没法看他一眼。
“你今早说的那些,真是你的想法吗?这些日子你都在想些什么?”
你差点儿吻了我妈妈。
他等着我看向他。我没开口,本来也不是非说不可。肖恩变得面无表情,当他再次说话时,声音小得只比呼吸声大那么一点点。
他告诉了我我已经知道的事。他和我妈妈单独在一起的那晚,她离开的那晚,心情非常不好。一开始他没多想。她总是调情。他强调他没有做什么轻浮之举。他要确认我知道这些,就好像这事很重要一样。
其实并不重要。
她问了他很多问题,但好像她对他的答案并不关心。他怎么看她的新衣服?她的新项链怎么样?他是否注意到她的头发很特别?
很明显,我爸爸什么都没注意到。
他告诉了她我发的短信,告诉她我可能要晚点儿到家和她见面。
她想看看。
于是她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俯身看他的手机,但后来她一直待在那里,靠得越来越近。
我把腿收了回来,把胳膊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在旋转木马身上发现了一条缝,于是用指甲不断地在那条缝里抠着。
之后,她想知道他觉得她的香水怎么样。于是把头发撩到肩膀后面,露出脖子。
我试图不再听下去。
我知道接下来的一幕是她用手摩挲着他衬衣的纽扣。
旋转木马还在旋转,肖恩就坐在我身边。
他喊了两次我的名字,拒绝继续讲下去,直到我看向他。
我看着他,他的话并不能改变过去。他就坐在那把椅子上,但他完全可以走开。
而他没有。
我问他为什么没走,他没回答。
我抠着金属缝,把指甲都抠劈了,一滴血在我的手指上呈现出暗红色。它几乎是美丽的,直到变得血迹斑斑,直到疼得抽搐。直到我把大拇指按进金属缝里,疼得整只胳膊都一起疼了,眼睛也疼得要流泪。
肖恩是个聪明人,去年他给我补习了很多门功课。他可能会成为学校致告别辞的代表。但他那晚没有远离我的妈妈,他就坐在那儿,留在那儿。
他让我继续听下去。
让我看着他的双眼,从而忽略了他的五官。
“我以为她跟你解释了。这些日子以来我都认为你已经知道了,在她走之前对你做了解释。”他眨眨眼,闭上了,又睁开,“你是怎么忍受看着我却想着……吉尔?”
我像需要氧气一样紧抓着一些东西,而对其他东西拒绝接受,我甚至几乎可以假装它们并不存在。而肖恩身上既有我需要的东西,又有我所抗拒的部分,他成了我既需要而又无法忍受的人。我爱他,又不爱他。两者都有。我不知道我和他在干什么,只是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在你走了以后她没对我说一句话,什么也没说。”
肖恩低下头:“吉尔,我早在那之前就不再去你家了,你怎么不想一想为什么?你难道没发现吗?我甚至都不进屋。我们都是在汽修店见面,或是克莱尔去接你。那晚,我本来是要在汽修店接你的,是你让我先走,我只好算好时间等你刚好到家时去你家,那样就不用单独和你妈妈碰面了。”
这比不知道时还糟糕。他对单独和我妈妈在一起时的自己完全没信心。我感觉自己要吐了。
“你妈妈……像那天那样的事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抬起下巴,以免哭出来。我快速地眨眼,在我眼前摇摆的秋千忽隐忽现。如果我还能发出声音,我会恳求他不要再说了。请不要再让我想象下去了。如果还有其他的夜晚我没有走进去……我的身体颤抖着,好像要塌陷了一样。
肖恩伸手握起我的手,我挣开,紧紧地搂住自己的胳膊。我闭上眼睛,祈祷他能在我松开手之前离开,祈祷我再也不用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次我不会再走了。”他站起来,但在我面前低下头来。在我睁开眼睛时,他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人。这太有杀伤力了,甚至连听到他的声音都能伤害我。
“吉尔,你知道我的。想想,我从没做过类似这些对不起你的事,从没做过,也绝不会做。”
但是他做了,他已经做了。当时的一幕又出现了。妈妈在他耳边低语,她的手滑到他衬衫上的纽扣时,嘴唇靠得更近了。只是这次我没有打断他们。任其发展,之后,再之后,她的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
“告诉我,我曾经和你妈妈打情骂俏,拥抱她,甚至像对你微笑那样对她微笑了吗?吉尔,告诉我。”肖恩的话刺痛了我的耳朵。
他声音里那笃定的语气令我睁大了眼睛,迫使我回想起关于肖恩和妈妈的所有记忆。肖恩和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看电影,妈妈就会过来和我们一起吃爆米花,整个晚上她都要求他留下来吃晚饭,或者在他还没买捷达车时,天黑得不能再骑车回家时送他回家。还有许多个寻常的记忆。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被我确定为打情骂俏的,一个也没有。
事实上,在那些看电影的夜晚,我记得每当她坐到他身边时,他就会跳起来给我们去拿爆米花,当他拿完回来的时候,就会坐在我的另一边,离她最远的那一边。
他几乎从不留下吃晚饭,尤其在爸爸要工作到很晚的时候。我总以为那是因为他妈妈做饭很好吃。
还有,在他拿到驾照之前,在辅导我做了几个小时的作业直到深夜时,就算妈妈要开车送他回家,他都会说服我,让他骑车回家。每次都是。
当我沉下心来,不再抽泣和挣扎着逃走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又控制不住地让那些情景回放起来,这次我看着他,看着肖恩,而不是妈妈。他坐着的样子,他因双手握紧呈白色的指节,还有他眉毛附近的皱纹。他没碰她,甚至都没看她。肖恩看上去像想从自己的身体里跳出来。我一直在为他等到我出现才离开的这个事实而痛苦,我看到她靠过来,伸手摸着他的腿。如果我的包再晚一秒钟才掉到地上,我会看到什么?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我可能会看到他衬衫上的另一个扣子被解开。但是肖恩,和我自己记忆里的肖恩,都表明他不会,绝对不会。
我盯着他的脸,我希望自己能相信他。我想相信他的信念比想再呼吸一次都更强烈。
肖恩收回视线,低下头:“你妈妈真的很不开心。我觉得你是知道的,但我从没告诉过你其他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些小事。就比如,她希望我能尝尝她亲手做的酱汁,但她却不用新的勺子;或者拿着一条毛巾走出来,说她忘了我在这里,然后她会说些什么……听起来很无辜但完全不像真的的话。那些话她从不在你和你爸爸面前说。有时候是对你爸爸的评价。所以我努力尽量离她远点儿。我也是这么做的,直到那天晚上。你说你七点会回家,所以我七点一刻到的你家,你却没在家。本来我准备在车里等你,但你妈妈从窗户里看见了我,招呼我进屋。吉尔,如果不是觉得你还有几分钟就能到家,我绝不会进屋的。我发誓,我会把前门给锁起来,如果你一直不出现的话,我发誓。”
我突然意识到,在他的话语背后透露出一种强烈的信念。这一切都是基于他无条件地相信我,正如我如此相信他一般。
我信他。突然,就像灵光一现,我相信了。而且不怎么难,就好像之前所有的恐惧从来就不曾有过一样。那一刻,我所有的怀疑都消失了。我看着他,眨着眼睛。每眨一次眼,他的脸就更清晰一点儿,直到我看见整个的他。
肖恩也在看我:“你还要我继续说吗?”
我摇摇头,我不需要他再说了,真的不需要。
“我没凑近去吻她,也从不会。”
“我知道。”这几个字连在一起,让我感觉舌头上压了沉重无比的分量,以至于让我感觉如果没了这些分量我就会飘走似的。我冲肖恩微笑着,几个月以来的首次真心微笑。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