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周六,受约去参加个作品讨论会。这种会好哇,动动嘴,就有水果吃,有三百元的车马费,作者若再大方些,还能顺盒好烟。
帕弗尔宾馆的顶楼,那会议室装点的可以,见棱见角的横幅还是金字,俗点但瞅着挺吉祥。记得在八十年代初,若开作品讨论会,作者就像一只挨宰的鸡,如今不同了,提倡和谐,落实最好的是文人间的嘴皮子,都他妈被蜜蜂睡过,于是,作品讨论会像作者娶小老婆,喜兴着呢。
捧着作品的目标人是外县的,不熟。文研所的老于是招集人,电话中说,你们省报总该弄个记者来,发条消息最好。
远远的瞄了瞄那位。矮矮的个子,看着有小六十了,那套西装穿得很陌生,坐着站起来,站一会儿又坐下,叼着的纸烟令他眯起眼睛,在与会熟人们的招呼中,他倒少了些主人的主宰而远离了中心位置。
老于是整个北方文学界的熟人,前几年的作品评论也写得七荤八素,后来发现组织活动远比写文章有趣,好的吃喝,交着朋友,收入也比稿酬可观,关键是不累心。会议室门口一旦听到他咧开大嘴哈哈笑着,人们就知道,这回他又“拼”上一道了。
签字,领钱,拿作品,我悄声:“那人瞅着挺厚道,你别太黑。”
“嘴下留情。完了哥请你喝酒。”
“这车马费你再扣下五十多好,我们就成二百五了。”
“说话可要讲良心,我这也是为朋友,这次是友情出演,这个作家是下乡时的战友,作品过得去。省报的位置在前面,你请,你能到场媒体就算齐活儿。当然不是一点挣头没有,蚂蚱再小也是肉。”
找到写我名字的牌牌儿,坐下。还真得服这老于,省城该到的都到了,一面是省委宣传部,省文联,省作协的官员们,大学教授;一面是著名作家,评论家,媒体记者。
作品是部四卷本的长篇小说,书名《痴情》约有八十万字,是写知青爱情生活的。作者叫李国忠,笔名叫梦岛,1950年生,民营企业家。作品讨论会不是谁都能弄得起的。
书的开篇是四句垫场诗:五湖四海聚北疆,战天斗地迎朝阳;一腔热血东风劲,誓把青春献给党。我不禁感到亲切,这是我八岁时的儿歌。
会议开始了,开场的还是老于,笑得很谦虚,介绍与会人员时很认真,无论是谁都冠上“著名”“大师”类,大家也都习惯了,虽然受用,可也不怎么当真。说到作者时,用了好几个的“不容易”,最后用手敲了敲麦克风,一般还是官员先请。发言开始了,官员们通常是几个“不懂”或“外行”之后,俨然一派大家风范……教授的发言总是拿几页纸,有章有法;作家则不然,信马由缰,想到哪说到哪,作者李国忠一支圆珠笔飞快的记着。
麦克风在椭圆形的桌上或缓或急的转着,高潮来的真快。
真的让人纳闷儿,最早来的也不过半个小时,这些专家们居然对作品弄得是那么透彻,说起来都那么滔滔不绝,有体会,有比较,有认同……
结论一下,老同志哭了。
结论是:写的好,语言朴素,情节生动,是一部中国知青史上史诗般的作品,填补了北方文学史上的空白……
“我是在下到黑龙江边成为知青的那天晚上开始写的,一直写到我孙子都上学了,四十年呐。最难的时是下乡返城没工作,我就带着我的大小子办了一个冰棍厂。为了能吃饱饭我娶了坐地户的姑娘,没爱情,于是我就写爱情。有年下雨把那一麻袋的稿子都浇湿了,我就一张一张的晾。前些年,我走了好几十家出版社,他们就是不给出。说我写的旧,总比高尔基的新吧,他多大岁数了?说我写的不真实,这里头好多都是真事;说不深刻,我写了四十年呐;还说没有文学性,浩然的《金光大道》我几乎都能背下来,跟我这也差不多。现在好了,咱省出版社主动找我,说拿五万块钱就行。我家二小子横扒竖拉挡着,说出了也没啥用白糟蹋钱,我跟他急了,你爹我这辈子,省吃省穿不赌钱,还不搞破鞋,就这点爱好,五万块钱算个啥?我还印了一百套精装的,打算送给省市的领导。刚才听各位老师一说,我表个决心,回家就将那厂子交给我大小子打理,我从明天开始写这部小说的续集,这回写一百万字。”
掌声。老泪将胸前的白衬衫染成了褐色。
我偶然看见,后排一个生面孔举起双手,是两个英文的V字。
主持人老于冲我:“永恒说说。”
“我留把子力气,喝你的酒呢。”
他绕过人群,抚在我的肩头:“中午他请,晚上晚上。”悄悄将个信封塞进我的兜里“我给他写的,千八百字,挤个地方。”摸摸厚度我知道夹钱了。
给老于的面子是两周以后的事了。稿子发了,钱我留下。有点昧良心?也不算。我心安理得的坐在酒店包间的上座。酒喝得差不多了:“老于,那次座谈会开得很成功,是吧?”
“没外人有屁就放,我知道你想说啥。”
“回去我真把那套书翻了,咱干这行当也几十年了,水平再低也会看出这老汉底子薄哇,还不知小说是啥东西。可人家是个厚道人,咱们的专家们瞪着眼睛不负责任的瞎说,能行吗?那些话也太假呀,像骂人。”
“这种穴你走的也不是一次了,装啥清纯。”
“没这次狠。没搭文学的边,你们楞往史诗上整。这是蒙住了,蒙不住咋办?玩人呢。”
“谁不愿意听好话呢?没蒙不住的,除非是你。人家花钱来到省城,不就是要听点赞扬的话吗?买个高兴,咱就给个高兴。”
“赞扬也行,总得有个分寸,他们都是名家,为了三百块钱?丢人不?”
“不是钱的事,是做好人,好人就是不伤人。”
“揣着明白装糊涂?”
“对,在中国肯定算好人。”
“这次你们可把那老先生给架起来了,他要信了真把自己当大作家看,犯起轴来,后半生就搭进去了。”
“不架他,告诉他,你不懂文学,你的写作水平都不如现在的一个初中生,对他就好了?他用了四十年,那是个梦啊。我在知青点时就劝过他,那时年轻,有盼头不会听的,现在人到六十岁,你让他从梦中醒来?你体现的是真诚,落到他的头上是作恶,与其这样不如就圆他一个美梦。”
“我是想不让他同文学死磕,又留有这个爱好,过好眼前的日子。”
“你能说明白吗?”
“介绍他几本书读。”
“他几乎不读书。”
“看他那两行老泪,我还是有点心堵。”
“你也算个好人,其实人活着有梦和没梦,梦中和梦醒都差不多少,只要每天有个好心情就是个幸福的人。人过中年就常听人说,这回我想明白了,想明白又怎么样?生活的悲剧和喜剧是性格决定的,包括你。国忠这小子,如果他码字有愉快,我就做对了,他死在这上面我都不亏心。”
这个老于学问做得一般,活的倒挺明白。可我相信,有时的“善意”也可构成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