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博士蒋公理坐在省委大楼宽大的玻璃窗前,双手托住下巴,眼睛盯住楼外大街上川流不息的各色汽车,嘴角闭了又闭,嘴巴合了又合,怎么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还是笑出了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个认死理,钻牛角尖,一根筋的倔驴,居然也能当上个县级领导,虽说女为县是全省最穷的山区县,可是能派到那里任县委副书记也算得上是祖上积德,伯乐慧眼。老爹一辈子的清廉做人,为人师表的学究风范,祖宗三代的修行,坟地里才长出这棵挺拔葱绿的蒿子来。听说这女为县有一条流经全县的河流叫男儿河,女为县,男儿河,很浪漫,这里一定有很多奇异的传说吧。
蒋公理大学毕业后,没有听从老爹的意愿,坚决不干教书匠,三代教育世家到他这辈算是打住了头。蒋公理的学习成绩在全研究生院里拔尖,毕业论文选题论点独特,被省委政策研究室挑中,进了省委机关,圆了他一直想从政的理想。一晃几年过去,省委大院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博士是个出了名的杠头。
有人说他狂妄自大,有人说他才华横溢,有人说他个性张扬,还有人说他是块好钢,只可惜棱角太利,永远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蒋公理听罢一笑,照样的我行我素。什么叫过于显露,露出来的就要技压群芳。你倒是不露,扒去你的裤子,只看见白花花的两块屁蛋儿。要不如此,遮丑布一盖,别人还认为他的屁股是一个整块的,难道这就是中国人的哲学?气人有笑人无。蒋公理时时感到父亲为自己起了一个好名,他自豪!
省委组织部青干处长找蒋公理谈话,省委书记在《理论与实践》杂志上看到了蒋公理的大作,《党的领导权力的分配关系——三论民主集中制》御笔亲点到女为县任职。省委书记委托青干处处长临行赠言:一、人不能没有棱角,否则就不是你蒋公理,但棱角是橡皮的,该软软,该硬硬,要把握尺度。二、做事要讲究策略,形式要为内容服务,该屈屈该伸伸。三、多向工农干部们学习,理论与实践有距离,有时正确的理论不一定就能指导实践,要学会引导。
蒋公理走马上任的当晚,夫妻俩谁也睡不着,丈夫仍旧沉浸在喜悦之中,盘算着将自己的才华如何在那么广阔的天地中释放。而妻子却是放心不下夫君的牛脾气,唠唠叨叨地嘱咐了一夜。
女为县委常委会议室里,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用山榆木做的长方形的会议桌,漆皮脱落,没有光泽。桌子的裙边上还喷着红漆,隐约可以看到印有女为县革命委员会的字样。
蒋公理坐在桌角边,习惯地用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伸出去的手什么也没有触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装上了隐形眼镜,一身的农民打扮,脚下还穿了一双圆口布鞋,那是老丈人送给他的,让他少一些知识分子的形象。现在他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静候着县委书记的接见,心里觉得有些冷淡。虽然还没有见到那位农村车老板出身的县委书记,可他已从心里开始佩服女为县领导的文物意识。他又抬起头来,北墙上挂满了锦旗和镜框,这与大山外边的世界隔离得太遥远。蒋公理站了起来,他停在一块发黄的镜框下,那里面居然镶着的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奖状,是奖给女为县“农业学大寨”的。他依次看下去,这是女为县的光荣史,它就像男儿河边上的界碑,记录了流域的政治沿革与历史变迁,说不清是厚重,还是缥缈,幸福还是苦涩。
会议室门开了,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来人皮肤黝黑,眉目慈善,宽宽的嘴唇老实忠厚,一件淡青色的半袖小褂稍稍瘦了些,那粗壮的胳膊和隆起的胸膛将衣服撑得紧紧的,似乎仍在向人们表示着他的出身和过去。
他就是女为县委书记秋旺,浑身透着秋天的红火。蒋公理连忙迎了上去,他伸出细嫩的手尽力表现出谦虚和真诚。没有料到,却被秋书记伸过来的大手握得生疼,博士咧了一下嘴,还好,没有叫出声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书记叉在裤腰上的左手,看一看手腕上的手表。
“劳力士”,金光灿灿满天星。
蒋公理连忙将自己的左手压在了右手下面,挡住了老丈人送给自己那块从未辉煌过的“劳力士”。
秋旺书记说话了,好哇!省委给我们派来一个“讲公理”的博士来,女为县热闹了,咱们县委可是咱们这三十万小县百姓们讲公理的地方。你来了,要去和百姓们讲公理。听省委组织部的同志说,小蒋同志愿意抬个杠,那好哇,咱男儿河流域几百个村庄正需要像你这样具有雄辩才能的人才呀!但这杠头决不能抬到咱县委来,县委只有一个中心,要做到添柴别添乱。
大家都笑了,一把软刀子捅得蒋公理心里不是个滋味,这头一枪,让他尝到了下马威的厉害,这赶马车出身的书记不仅会使弄牲口。耍弄人也在这谈笑之间。“车、船、店、脚、衙,不杀也该押”,这句话一点不假。
蒋公理在大家的笑声中卡了壳,红了脸,没了电。他好胜、好斗的性格在这帮陌生的人群当中突然就失去了棱角。
蒋公理低下了头,将日记本掏了出来,样子还是要装的,还可掩饰一下刚才的狼狈相,他从骨子里开始看不起这个叫秋旺的书记,尤其是送给自己初来乍到的见面礼,是那样的烫手、刺心。蒋公理甚至开始讨厌自己的这位上司,外表朴实忠厚的“农民”。几天来,兴奋的愉悦也被这位顶头上司的奚落打扫得干干净净。
秋旺书记开始了他的接见训话,蒋公理一句也听不见了,日记本里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四个字“沉默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