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过去了,秋旺书记居然没有给蒋公理派活,县委班子也没有分工,只有县委办王主任转达了秋书记的旨意,让蒋公理了解县情,看来是把他当作来贫困县挂职锻炼的了。
蒋公理可是红头文件正式任命的女为县委副书记,省委组织部还特意指定他分管经济工作。也好,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借此机会跑遍了女为县的山山水水。
年底了,全县经济工作分析会就要召开了,蒋公理第一次有了正差,让他在影剧院主持千人大会,秋旺书记做工作报告,报告的定稿要按程序经县委常委会讨论通过。
秋旺书记的报告由县委办公室的王主任通读了一遍。
这里和省委研究室完全不一样了。一个调研报告、文件出台,研究室主任一念完,处长们、科员们都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高见,一句话,甚至一个字的用法都会争得面红耳赤。等大家畅所欲言够了,再没有人蹦出来唱对台戏了,主任归纳整理了众人意见,完善了材料,每次呈报上去,省委都十分满意。这女为县的民主集中制倒过来,秋旺书记第一个发言便定了调子。然后,县长、副书记、常委们依次顺着秋旺书记立起的竹竿往上爬,谁也不敢另起炉灶,大家都是一个声音一个调。
秋旺书记经常说,县委不许有杂音。
蒋公理几次想蹦出来谈一谈自己的想法,主要是想陈述一下理论上的和观念上的,他从不挑字眼,文字把关是县委办的事,可是张了几次嘴,都被对面坐着的县委办王主任看了出来,每当秋旺书记转脸的时候,王主任冲着蒋公理一个劲地摇头暗示。
蒋公理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看看日记本上写的“沉默是金”的四个大字,欲言又止。嗨!不说话不见得就算赞成。
没想到秋旺书记却点了蒋公理的大名:“小蒋呀,你可是省委专门研究政策的,又是什么博士硕士的,你也喝了咱男儿河的水半年了,也算是男儿河的汉子了,全县的乡镇也都跑遍了,你说说,我这报告关于农民收入的升幅比率是否准确呀?”
蒋公理脑袋一热,心里有了激动,秋书记终于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发言的机会,一高兴嘴上一下子就少了个把门的,这话没有在嘴里煽炒一下,生着就溜了出来:“书记,你是让我讲真话呢?还是顺着大家唱的调子引吭高歌呢?”
蒋公理杠头的棱角冒了出来。
秋旺书记的脸一下子耷拉了下来,常委会议室里的空气立刻凝固了,所有的常委都将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秋旺书记和蒋公理副书记。
秋旺书记的脸色瞬间就恢复了正常,他笑容很深:“小蒋书记,发言就要讲真话,你的意思是我们大家都没有讲真话?咱女为县可不是我秋旺一言堂,你也听到了,大家发言多热烈嘛。”
蒋公理出手就无回头箭,这也是对女为县百姓们负责任嘛,索性就来个竹筒倒豆子。
蒋公理说:“既然书记这样的开明,恕我直言,我不同意秋旺书记报告里的关于农民人均收入的增长率。当然,这差错来自统计部门。这种统计方法应该说是不科学的,没有把绝大多数农民的生活水平反映出来。如果县委在这种极不客观的数字基础上决定我们的农村政策,农民是要吃亏的,利益就要受到损害,积极性就要受到挫折,农村的整个社会形势就会出现不稳定。”
蒋公理看了一眼对面的王主任,他的脸上已渗出汗珠,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蒋公理来了情绪,喝了一口水,亮了亮嗓子。
蒋公理说,拿临河乡丰营村的情况为例,该村四百户,一千二百八十口人,其中80%的农民以种玉米为生,剩余的20%中,有15%的从事运输业和眼镜加工行业,再剩下的5%,是那些五保户、呆傻户,全年几乎没有收入,应属于社会救济的范畴。按秋书记的计算,今年全县农民人均收入达到了三千二百元,如果丰营村减去20%,那就是变成了三百二十户,九百六十口人,再乘上三千二百元,那就是三百零七万二千元,这是丰营村全年种地的农民总收入,而丰营村上报的数字也是三百零七万元,也就是说还包括了刚才没有计算的20%。
蒋公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做了统计,那15%的个体户是村子里的富裕群体,他们的年收入是一百五十三万六千元,占去了全村农民总收入的50%以上。换句话说,以种玉米为生的九百六十口农民的人均收入,只有一千六百元。丰营村在全县很具有代表性,那么县委年终的经济分析就出现了问题,农民收入的虚数水分就大了,农民要骂娘的。
秋旺的脸红一阵、紫一阵,全县的实际情况他不是不清楚,多少年来就是这么个统计方法。当然,数字里过多的水分是不能往桌面上摆的。
蒋公理说,现在我认为,农村工作应该掐头去尾,把工作的重点放在80%的中间,找出一条让他们致富的出路。至于富裕的那头,党给政策,任其发展,让他们先富起来,成为农村致富的典范。而贫穷那一头,应由民政部门扶持救济。农民人均收入的科学计算方法,就像中央电视台的青年歌手大奖赛,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那么,剩下的80%的农民,才真正体现了我们女为县农民收入的实际,也为县委制定农村政策,引导农民致富找到了出发点。
秋旺执政第一次遇到了挑战,心里没有准备,有点口吃。平日里的骄横和那些损人的歇后语也不知了去向。但他毕竟是女为县历史上第一个本地人县委书记,并经营了多年,这些坐满会议室的常委和工作人员,都是由他点头上来的。他在他们面前施威惯了,并不认为这就是霸道,大家的吹捧也被他看作是理所当然。只有眼前这位乳臭未干的蒋公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秋旺压住了火,看了蒋公理一眼,毕竟是省委派来的青年干部,还要给他一点尊重。
秋旺说:“看来小蒋同志半年的农村没有白跑,男儿河的水也没有白喝,调查研究虽然还停留于皮毛,但还是有一点意思的,大伙看看咱大博士蒋副书记的发言怎样?”书记的语调露出了嘲讽。
蒋公理环顾着四周,他希望有人站出来支持自己的意见。十分钟过去了,只有东墙上那块挂表在嗒嗒地节奏分明地响着,所有的常委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愿将目光和这一老一少的书记对视。
秋旺书记抬起左手腕,看了看他那块崭新的“劳力士”,然后掏出手绢,往表蒙子上呵了一口气边擦边说:“刘县长,你是一县之长,主管经济工作,农民收入的增长问题直接涉及到你的工作政绩,你怎么来看这个问题?”老奸巨猾的秋旺书记将皮球踢给了刘县长。
刘县长和秋旺书记的老家是一个村的,都属牛,比秋书记整整小了一轮。他从省农校毕业后回到养育他的女为县,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是秋书记一步步提拔起来的。多少年来对秋书记是言听计从,从来没红过脸、顶过嘴,别人都说,女为县的书记和县长是哥俩好,好得就像一个人。双牛拉车,从不顶牛。刘县长对媳妇说,这哪儿是哥俩好啊?弄错辈了,是儿子和老子的关系。
刘县长说话了:“秋旺书记的报告写得很好,刚才我已经表了态。小蒋同志,噢,不,是蒋公理书记的发言也有一定的道理,我建议秋书记的报告能不能在今后的设想或改革展望里将这些意见表达进去?”刘县长不愿意在蒋公理面前留下一个毫无主见的印象,这样传到省里对自己今后的发展不利,他权衡了一下利弊,这才第一次大胆提出了自己的一点想法。
秋旺书记没有找到台阶,他瞄了一眼县委办王主任,王主任心领神会,立即接过话茬:“刘县长的提议很好,只是明天就要开大会了,再动材料的结构,恐怕时间上来不及了。”
秋书记说:“我看材料就这样定了,正好明天的大会是蒋公理同志主持,”会议的最后,他扫了大家一眼,接着说:“小蒋同志将你的想法在大会上说一说就行了,散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