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打来电话,是半夜三点多钟,因为明天就是五一,有长长的七天长假可以休息,所以晚上临睡的时候,就和老婆多运动了一会儿。等到真正入睡,估计已是12点钟以后的事了。
“喂?谁呀?”我睡意正浓,胡乱摸起电话,很不耐烦地问。
那边有一瞬间的犹豫,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说话呀?谁?不说我挂了!”
“我,长平。”电话那头传来高原的声音,听着仿佛有些陌生似的。
我把美辰搂过来的双臂撩开,躺舒服了,问:“什么事啊?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高原压低了声音问:“美辰呢?美辰在不在你边上?你起来,换一个屋接电话。”
边上的美辰“呼啦”一声坐起来,警觉地看着我,我摆摆手,让她不要吭声。“什么事啊,鬼鬼祟祟的,不用换,你说吧。”
“国庆,国庆被抓了,就刚才!”
我大吃一惊,慌忙坐起来:“被抓了?被谁抓了?因为什么?!”
“他还能因为什么?嫖娼。是派出所一个姓郑的,偷偷给我打来的电话。国庆带话来,明天就是五一长假了,让我俩赶紧想办法。”
我彻底清醒了,从床上跳下来,一边穿裤子一边说:“你等着啊,你等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就下来!”
国庆是乔国庆,市委办公室主任,市委书记宋华跟前的大红人,我的顶头上司,也是我哥们。他、高原和我,从穿开裆裤上幼儿园起,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虽说大学不是在一座城市念的,却是无一个假期不在一块儿厮混;等到分配回来,进入仕途,就更是相互帮衬提携,不几年就各占据了一个位置,人称陶城政治中的金三角。
美辰也彻底清醒了,在骤然亮起来的灯光下,手忙脚乱地披衣服,一边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国庆怎么了?”
“没怎么,”我拍拍她的脸:“国庆喝醉了,在大街上躺着呢。”
“你骗人!”美辰一把打落我的手:“你以为我没听见啊?啊?!国庆嫖娼,被公安局抓了!”
我懒得和她吵,关掉灯,“啪”地一声带上防盗门。身后美辰还在生气,说是早就知道国庆什么东西,“还有你,高原,你们三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别以为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还和国庆在一起,没想到分手刚刚几个小时,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连着好几天,市里都在忙着接待一个台湾过来的投资商,因为是宋书记主抓的时代广场项目,办公室的一帮孙子,就跟着跑前跑后,屁颠屁颠,一个个忙得店小二似的,争着表现自己。等到忙活完了,把老家伙送走,差点没累散了架。所以昨天下午,那边宋书记送台湾老头的车一跃上了高速公路,这边国庆就炸着嗓子高喊了一声:“走!大阜楼!”
宋书记的车是部走私过来的蓝色宝马928G,国内市场价格200多万。据说名车和名女人一样,身出名门,看上去是不一样的,这宝马打眼望去,就尊贵、气派。平常也就宋书记一个人坐,还只是在陶城或是出省的时候,上省里开会,则是坐黑色的大红旗。为了它,宋书记还特别找了他省委党校的同学,省公安厅厅长赵京,开后门给办的“照”。就越发显出身份,去年宋书记到中央党校参加“三个代表”高研班,学习一个月,它就在车库里趴了一个月。他的司机小樊,天天上了班,就在小车班甩扑克、斗地主,要不就和文印室的美眉瞎扯蛋,搞口头腐化。有一回,市长武援朝想用这辆宝马接一位北京过来的处长,让秘书找国庆商量派车,国庆说:“什么了不得的客人啊,还非得坐宝马?让他坐他的四环素!”
四环素是武援朝的6缸奥迪,市一级政府官员的规定用车。据说武援朝知道后,并没有像他一贯的那样大发雷霆,而是笑笑,轻描淡写地说:“乔国庆嘛,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曾劝说过国庆,要和市府那边搞好关系,何必弄得剑拔弩张,你猜国庆怎么说?他说:“操!武援朝花花公子一个,有宋书记罩着,他能把我怎么着?!”
武援朝的爹,早几年当过省委组织部长,经他的手提拔起来一大批干部,这些人目前都在要害部门把持着,对武老头感恩戴德,对武援朝自然也就格外照应。而且就我的观察,武援朝也并非国庆所说的纨绔子弟,而是手腕灵活,处世干练,很有些心机。加上年轻,才刚四十冒头,前程远大着呢。所以国庆和他作对,不仅不明智,也显得自不量力。
国庆这个人,没什么城府,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能够一帆风顺,全在于一个忠心。
我讽刺他说:“跟条狗似的,只知道给上头看门!”
“嘿!长平,这句话算是让你说着了,我们干办公室的,可不就是老板养的一条狗嘛?把门看好了,把严实了,就是咱的政绩!”
老板是指宋老板,我们市委书记宋华。我心说你是光给老板看门吗?有时候你是给老板吃屎。说起来国庆、高原和我是一起长大,受的也是差不多的教育,处世风格却相差很大。国庆鲁莽、粗俗,跟不识几个字似的;高原则文质彬彬,从不多言多语,不笑不说话。笑还是微笑,尤其是和外人,谦恭极了。我老婆余美辰说:“宋长平你可得当心点,高原的心眼太多了。”用我老婆的话说,抬头女人低头汉子,高原一天到晚低着个头,心里不定琢磨什么呢。我说能琢磨什么?琢磨谁也不能琢磨到我和国庆头上——你就少操这份闲心吧!
下了楼,高原看见我出来,把烟甩了,不紧不慢地迎上来说:“你怎么才下来啊,跟个娘们似的,磨蹭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问:“昨天晚上临走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昨天,看着宋书记的一号车驶进高速公路口,我们的车就掉头直接去了大阜楼。在陶城,大阜楼虽然不算是什么高档的饭店,却以口味独特、菜肴精美、起坐舒适、服务周到而著称。更重要的是,大阜楼的女老板,绰号大白鹅的花见丽,传说是国庆的相好。所以市委这边有什么安排,都是上大阜楼,一年要划过去一百多万呢。当然,宋老板出面接待的客人除外,老板的客人是安排在“迎宾馆”,也就是市府招待所。
用国庆的话说,在陶城,别管菜怎么中看不中吃,“迎宾馆”是一种规格。
因为时候还早,我们一干人马到了之后,就洗手、上茶、散烟,好一顿折腾,然后一人一面地坐下,斗地主。牌是专用的,单存在这儿。大白鹅亲自过来照应,又是水果又是瓜子又是情人梅的,国庆说行了行了你忙去吧,照老样子给我上,准六点开饭!
结果六个人就喝了三瓶剑南春,两件雪啤。我是不能喝的,得过乙肝,喝酒等于服毒,国庆也从不让我喝,一般场合,轮到我的酒,都是由他代了。所以其实是五个人喝了三瓶白酒两件啤酒,喝到后来,就都有些醉了。大白鹅丰乳肥臀一摇三摆地走过来,非得和国庆喝个双盅,国庆就有些把持不住,涎着脸,当众捏大白鹅的屁股。
我说国庆!
国庆漾着双眼,面目全非的样子,斜睨着我说:“长平,都是自家兄弟,又没有外人,你假正经个什么劲儿呀?”
我气得拿起包,没等上主食就走了。
“那后来呢?”高原问。
我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后来国庆去了哪里,你得问小闻。
小闻是市委办公室秘书,国庆的忠实走狗,常把国庆往一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带。国庆搭上大白鹅,就是小闻扯的皮条,大白鹅是他表姐。我说过多少次了,让国庆离他远点,当心让他拖进去,国庆就是不听。
高原咬牙切齿道这个闻麦收,等我见了他,非宰了他不可!
据高原说,大约半个钟头前,他刚刚躺下,还没熄灯,电话响了。他近来在搞一本陶城历史方面的书,天天都是下两点以后睡觉。高原是政策研究室主任。因为他父母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住在省城他姐姐家里,年纪都大了,他担心有什么意外,所以无论多晚,他从来不敢不接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紧张的口气,说他姓郑,中城区上河派出所的,和国庆是朋友。国庆刚才在“百卉谷”嫖娼,让公安给抓了,托他带出口信,让赶紧找到高原和我。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赶到省城。
“百卉谷”是陶城一处特别臭名昭著的歌舞娱乐场所,据称小姐都在17岁以下,绝对青春。周边几座城市的有钱人,常有周末开着专车过来消费的,在新生资产阶级和腐败阶层中很有名。市里几次扫黄打非,搞突然袭击,上百家练歌厅洗头房桑那浴无一幸免,唯独没有碰过它,这回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去那抓人了?
我一阵阵疑惑,怎么嫖个娼竟然惊动了省里?高原摇摇头,说具体搞不太清楚,据说是全省统一行动。我说那更得打听清楚了再走,国庆到底是让什么人抓走的?怎么会让带到省里去?总不能就这么两眼一抹黑,直接撞上去吧?!
高原说来不及了,现在半夜三更的,上哪儿打听去?不如先上车,夜里车速快,天亮到省城,到了再往回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