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卖国画的商讨会一散,尹琏第一个奔出国画院。当她赶往超市拎走那条青黛的“江团”鱼时,汗水早已浸润了她的鬓发。
十三岁的嫚嫚,周末下午没课,在家专注地完成她的那幅《中秋月》。
孩提时代的临摹力,处于一生中的高峰值。她从小在弥漫着水墨味的氛围中长大,也学得满口丹青、工笔、写意、点染。现在,《中秋月》勾勒完毕,她像尹琏那样,放下笔,端着洗笔缸,向纸上轻轻淋注,想要追求一种浑然天成的效果。
当她发现妈妈买来江团,挂在厨间时,懵了:妈妈今天是怎么来着?
尹琏一家,生活从来“精兵简政”。中餐呢,仲祥不回来,工艺美术社忙,离家又远,他就地解决。尹琏在家,稀里糊涂煮上几两面条,母女俩就算交了差。只有晚餐,可以吃上四菜一汤的米饭。有什么办法?人到中年,上有高堂,下有幼雏,阔不起。去年,尹琏过四十岁生日,仲祥买了个大大的裱花生日蛋糕,是在什么“元祖”定做的,尹琏知道这价格不菲,她的面色晴转多云了,问仲祥装什么大户?这点钱,又可买本画册了。她心中,只有她的缪斯。身无几文,心忧艺术,真是深痼难徙。
今天,破例了。尹琏买来了江团,这怎不让嫚嫚好生诧异呢?莫非,妈妈今天要请客?在嫚嫚的记忆中,他们家,几年难请一次客的……
“妈妈,今天有客人?”机灵的嫚嫚,试探着问。
“嗯。”尹琏望着凌乱不堪的外间,心不在焉地回答。
尹琏至今还住在国画院最老的宿舍。整幢宿舍,绝大多数画家都搬到“梦溪笔谈”、“黔灵半山”、“亨特国际”去了。老房子都卖了,于是这幢楼住的人,尹琏几乎不认识。她倒是在一个叫“新村一号”的楼盘订购了一套90平米的小居室,预付款交了两年,却泥牛入海,听说房开公司在扯皮,尹琏和仲祥都无暇过问,再说,订购的又不是他们一家。尹琏这外间,15个平米,是书房,是画室,也是客厅。画案占了一块,墙上布满尹琏的画稿、草图,驱蚊器和洗笔缸,短裙和匹宣,拖鞋和端砚,水果刀和《北平笺谱》,杂乱,拥塞,不伦不类,让人进门之后,难以插足。
“是你的同学吗?”嫚嫚的好奇心还没有得到满足。
“嗯。”尹琏话音出口,忽然顿住了。她摸着她那尖削的面庞,望着嫚嫚投过来的眼神,若有所思,又补了一句:“不,应该是妈妈的老师……”
“噢。”嫚嫚应诺。
今天,尹琏所在的国画院开会,收到大学的同学马峰来短信。一时间,马峰那平头,那黑脸,那细得像一条缝似的眼睛,以及终年邋邋遢遢的衣冠,像在她眼前飘忽,心里,像有一阕繁复的旋律在悄悄展开……
国画院的潘秘书长,正在安排义卖一批国画的事,这是为着筹建一所希望小学,由好些单位联合发起的。对这件事,尹琏一直是个热心的赞助者,曾经为此奔走,斡旋。这时候,潘秘书长在说些什么,她并没有听进去。
马峰来短信说,他将于今天乘K139次直快到达G市,逗留二十四小时,然后,回A市看望生病的母亲,晚上,他将来拜访久违的老同学。
这么多年没联系,他怎么弄来她的手机号呢?尹琏微微一笑:这难道是个问题?
按说,老同学相见,也是常事。然而,这份寥寥数语的短信,却不住地牵动着尹琏另一番情愫。
尹琏记忆中的马峰,是个桀骜不驯的强者。那是大学的时候,马峰在艺术上、生活上曾经给过她重大影响。对了,马峰送她的那幅临摹法国人马奈《饮酒者》的油画,依然被尹琏视为珍品,至今还挂在墙上,而且占据了显著、庄重的位置。那位散漫的,慵倦的,百无聊赖的饮酒者,似乎在傲慢地,神经质地斜睨着尹琏所画的忧国忧民的诗人,飘飘欲仙的飞天。尹琏分明是一位国粹得很的信女,对外来的西画,没有不明智的偏爱。她所以对这幅临摹的油画另眼相看,全是因了往日的那份感情。尹琏清楚地记得,离开学校以来,马峰从来没来过一封信;他们,也只见过一两面。据她所知,马峰一直处于困顿之中,生活景况并不佳。对他的突兀来访,表示一份热情,更属情理,或者礼数之中的事。何况,她还希望能像以前那样,从马峰身上,获取一点稀有的、闪光的元素哩。
会议渐入尾声时,与会画家,都在自报义卖的作品。尹琏几乎不假思索,却又十分坚定地自报了两幅。其中,《银杏》那幅长卷,笔迹磊落,势状雄峻,大有吴道子的疏体风味,被潘秘书长定价三千五百元。尹琏呢,则神不守舍,她只盼早早地离去。
尹琏在腰间系了一块蓝色的围裙,开始收拾房间。
她才把几张宣纸卷起,放在仲祥自制的简易书架上,双眉又微微蹙起,想到该去买瓶酒来,款待客人。
在匆匆地向对面的便利店走去的路上,尹琏自己也觉得有点失态,往日里的镇静、从容,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