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是个天然的取景框,空阔的天际,暮色轻柔,遥远的林子,一片淡紫……
仲祥正在厨间切菜。这个美专毕业生,也真不走运。一毕业,就落入一个不冷不热的工艺美术社。刺绣,泥塑,竹帘,屏风,桌布……精美的,雅致的,玲珑的,装饰性的,价格昂贵,质量不高。外销,打不出去;内销呢,大面积的中国老百姓,才刚刚时兴谈装饰。工艺美术社承包了,神通广大的人,走南闯北,坑蒙拐骗,也有人小富。仲祥智商不低,但天生不会理财,财也就不理会他。性格即命运,仲祥家中的烹调、编结技艺却长足进步。只是,内在的伤感与日俱增;大概也是一种宣泄吧,外化行动是表现为大大咧咧,以打趣、斗嘴、发牢骚为能事。
仲祥端着盛菜的瓷盘,刚跨出厨间,甬道里,响起了脚步声。
仲祥和尹琏一起侧过头去。马峰,拖着谷黄色的旅行皮箱,已经笔挺地容光焕发地立在门边了。
“哦……请进。”尹琏的声音,竟然走了调。
她以画家机敏的职业目光,望着这位来客:一头黑发,厚厚的,亮亮的,极有规则地倒梳过去。长长的鬓角,经过一番修饰,微微地向前舒卷。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像一条缝似的;眼角呢,却含着一种难以遮掩的,很有深意的微笑。他穿着一身米灰色的西式套服,结了一根斜条花纹的丝领带;有棱有角的长裤,直罩在锃亮的皮鞋上。
望着马峰,尹琏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陌生;心律,像一首前行的乐曲,忽地休止了两拍。
马峰不失敏锐。对尹琏惊异的目光,他似乎感到一种得意。
仲祥虽是与马峰首次相见,却一点不像尹琏那样拘谨,尹琏忘了把马峰介绍给他,就主动迎上前去,自我介绍:
“本人姓任名仲祥,排行老二,爹妈说我是吉祥日子来的,就取了这个名字。仲祥两个字,显然不如马峰两个字有时代感,有锋芒,有棱角。不过,这怪不得我。爹妈是上一个时代的人,哪能脱俗?”
马峰见仲祥这般逗趣,便把右手贴在左胸上,欠着腰,来了个即兴表演:“小弟无知,请多加关照。”
尹琏历来讨厌油滑。此时此地,见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却也并不介意,情绪反倒松弛了许多。
当马峰在仲祥搬来的藤椅上坐下,尹琏问道:“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
马峰告诉尹琏,他在K市刚办完事,收到家里的电报,说老母病了,催着回去。他听在K市的老同学说,尹琏在G市混得不错,顺道,停留一天,叙叙旧。
“伯母的病……”仲祥在尹琏的男同学、男同事面前,总是大度、得体的。
“风烛残年啰,天一凉,总不舒坦。不过,晚去一天,不打紧。”
“G市,你像没来过?”仲祥又问。
“没来过。不是知道你们在这里,这回,也未必会来。”
“唔,让你好找……”
仲祥说着,向马峰递去一支磨砂黄果树烟。马峰谢绝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金牌芙蓉香烟。
“你们这宿舍,像火柴盒,鸽子笼。没想到,你们会住这最高一层……”
仲祥接上话口,说:“这很简单,知识分子,顶天立地的英雄嘛。”
“看你们这两张嘴。”尹琏见他们谈得这么投机,佯嗔道。
马峰环视着窄窄的斗室:“尹琏,说正经的,凭着你如今的名分,怎么住这样的房子?”
“看你说的,名分于我,在另一个星球。”
“怎么,还想瞒我?堂堂美协理事,副秘书长!”
仲祥又找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哈哈,美术家协会,在我们这里,大抵一个居民委员会……”
尹琏未置可否地一笑。
她正解下身上的围裙,嫚嫚过来了。
“嫚嫚,这就是马伯伯。”
“马伯伯,”嫚嫚停住,“妈妈,他就是你的老师?”
马峰一愣。
“怎么,不像?”
嫚嫚的小眼珠一转:“像。”
“我在K市就听说了,你女儿都上初二啦。”马峰一边说,一边拉过嫚嫚,“今天,马伯伯送你一件礼物,保管你十二万分满意。”
“马峰,你也不能脱俗?”仲祥说。
“小意思。”马峰拉开皮箱侧面的拉链,取出一件崭新的,大红丝绒的童衫来。这童衫,配了白衣领,缀着白领带。
“这……”尹琏口吃了。
“这叫育克女童衫,造型设计,采用了育克托胸法,前胸稍稍收拢,女孩子穿上,既舒适,又活泼……”马峰一副行家口吻。
“好像,华丽了一点;我们嫚嫚不般配……”尹琏踌躇起来。
“这算什么呢?发达地方,不算回事的。”马峰神采奕奕的眼里,闪着光点。
“嫚嫚,还不快谢谢马伯伯。”仲祥发话了。
嫚嫚忸怩着:“谢谢马伯伯。”
菜上齐了。表示主人一份心意的五菜一汤,似乎,很让马峰失望。
“尹琏,你就这样款待客人?”马峰像是有意戏谑。
尹琏的脸颊一下子变得绯红。虽然她知道马峰总爱使用直率和俏皮的语言,但此时此刻也难堪极了。
“马伯伯,这鱼,是我妈妈听说你来,才去街上买的哩!”嫚嫚此时,自觉地站在妈妈一边。
“啊唷,真会哭穷。越有钱,越小气,这是普遍规律。”马峰揶揄道。
仲祥两口酒下肚,嘴上就更没岗哨了:“老马,你难道不明白,历来,胆大的漂洋过海,胆小的寸步难行。”仲祥煞住话口。
“真理,真理!”马峰同意。
“仲祥!”尹琏瞪了仲祥一眼。
对尹琏家庭的经济实力,马峰已经明察。但他不明白,尹琏这样的画家,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家境。呷了两口酒以后,他问:“尹琏,也许我孤陋寡闻,这些年,怎么没见你的大作呢?现在机会大大的好,画画的人真如过江之鲫,你为什么甘于寂寞呢?”
尹琏叹了一口气。怎么说呢?十多年,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个中滋味……
“马峰,这些年,我始终记住你的临别赠言。”
马峰手中的筷子,在空中停住了。尹琏,居然对他的话这么看重?一个人,当他获得别人的一份信赖,而且,这份信赖经久而不衰,这怎么不让人感动?但是,当初,他究竟胡诌了些什么,淡漠得很了……
“唉,你也太认真;那时候,你我都幼稚嘛!”
“……”
吃完饭,嫚嫚指着《饮酒者》问:“马伯伯,这幅画,就是你画的?”
马峰站了起来,凝视良久,才想起这幅并不高明的临摹,委实出自他的手笔,一时激动得两颊通红:
“尹琏,你、你这是……唉,涂鸦之作,涂鸦之作,哪值得你这样呢?”
跟着,马峰浏览起尹琏墙上的画来。
墙上,不知挂了多少画:创作和临摹,写生和素描,成品和草图……江南水乡的采莲少女,澜沧江赛舟的后生,梦里挑灯看剑的诗人,还有从敦煌临摹来的拱手打坐的菩萨,载歌载舞的飞天。美妙,斑斓的世界,不啻小小沙龙,微型画展。
马峰一边看,一边感叹:“哦,这些年,你是长足前进,把我,甩远了……”
他语气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愧。
“哪里,”尹琏说:“这么多年了,我总没有画出一幅自己满意的画。”
“那是你要求太高。”马峰重新坐下,指着一幅秀竹说:“你看这幅竹,墨色的枯湿,浓淡,几多见功夫?你把素描的功力融化进去了。”
“马峰,别夸了。今天,趁你来,我要讨教哩。”
尹琏为马峰续水之后,把多年来都积在心中,时而让她感奋,时而让她糊涂的难题,向马峰和盘端了出来。她以为,静物,花鸟,说到底,只是绘画的细部;山水倒可以画得宽广,充其量,只是逸品。在绘画的范畴里,山水只是人物生活的环境,总输于人物。单纯的人物肖像呢,也可以是神品,又逊于环境中的人物画。她时时想,绘画的终极目标,应该是有环境、有人物的历史大画。这样的大画,才能集绘画艺术的大成。像展子虔的《禹治水图》、像阎文德的《文成公主降番图》那样,经历时间的流逝而不衰!这些年来,正是这个难题缠绕于心,虽说她的花鸟山水画了不少,总羞于见诸于世。
听了尹琏一番叙说,马峰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呢?你的这些画,完全证明了你已经取得了上帝的奥秘,跻身大画家行列了,应该抛出去嘛!现在的行市,我了解;你的这些画,在全国也属上乘,唉,几多可惜,你犯了一个严谨的错误!”
“那样,太……”
“看你,艺术,最忌一律。山水花鸟,不也是艺术?过去,我也偏颇,就喜欢徐悲鸿那种奔放不羁,嶙峋傲骨的马,认为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其实,李公麟、赵霖他们的马,虽说系了笼套,被人骑着,你又能说豢养之马不是马?这多狭隘,又多愚笨呢?”
在马峰的要求之下,尹琏从沙发下拖出一只大木箱,拿出了她多年来画的一件件画卷。马峰从尹琏手中接过画,一边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边啧啧地赞赏。横幅的,他用镇纸压于画案;长幅的,他悬挂在书架上。
一时间,斗室生辉;曹操纵马东临碣石,蔡文姬大漠中伴着骆驼归汉,怀抱琵琶的女子低眉拨弦,长风中的屈原悲愤投江。呵,果真是历史的大画!尹琏用自己的画笔,勤勤恳恳,实践她的追求。这一幅幅水墨,淡彩,是画家的灵魂,是一种虔诚的信仰,一种哲理的参悟。它是尹琏艺术生命的结晶!
马峰给镇住了,完全沉浸在激赏之中。时而后退两步,远远观赏;时而又走近去,用手指轻轻掸着:“尹琏,你非常擅长再现生命,不,不仅是再现,简直是延续!”
从惊喜到沉思,由沉思到领悟,马峰的表情肌的轮廓,短短一瞬间,进行了多次组合。终于,像个老到的收藏家一样,他,两眼闪着贪婪的亮光:
“尹琏,这……三幅,我太喜欢了,能送我作个纪念?”
怎么说呢?望着马峰爱不释手的模样,尹琏淡淡一笑:“我记得,在学校的时候,那位来自东南亚的老校友,出大价买你的画,当时,你说了一句话,叫做:只要看得起,那就相送了。”
尹琏说到这里,又沉浸在一种愉快的回忆中。
马峰的思维却在现实中照直前行:“再加这幅仙鹤,行不行?”
“这幅还没装裱……”仲祥插话说。
“不打紧,我带回去裱……呵,印章,还没盖哩!”
尹琏接过那幅仙鹤,将带朱泥的篆书体的印章,端端正正地按下去。
临别时,马峰把嫚嫚才完成的《中秋月》也带走了。嫚嫚虽然并不乐意,却没说什么,她不会让妈妈的老师扫兴。
来到宿舍楼下,尹琏说:“真对不起,明天国画院有事,不能送你了。”
走在尹琏旁边的仲祥,说:“又是开会,没完没了的内耗!”
“明天倒不开会。市迎宾馆刚落成,经理要来找人画画。唉,现在的事,难办。他想要的人,不愿去;愿去的人呢,他相不中,明天……”
马峰停了脚步:“你可以去画嘛!”
仲祥道:“夫人的画,非卖品!”
马峰还想说点什么,又打住了。
“哦,留步,请留步。”
马峰的身影,闪进黑黝黝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