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方政府要赶在汛期之前制定突发性自然灾害应急预案,成都地调所接受了湔江流域排查地灾的紧急任务,人手不够,全体动员。戴兰原本在档案室,日常就是收资料、画图啥的,很少跑野外,冷丁跑一次野外感到的不是艰苦,而是风光。当时地调队在岷山山脉一个叫紫坪坝的镇上,初春的紫坪坝峰峦起伏,满眼葱绿,而他们像“万绿丛中一点红”那样耀眼,尽管他们坐的越野车是深绿色,但他们戴的安全帽却是橘黄色,穿的地质服是红色,暖中添热,很有诗意。于是被感染的戴兰就唱《地质队员之歌》。
就在此时发生了地震。
不过当时谁都没想到会发生地震。先是一阵突发的轰隆声从地球内部凭空而出,然后连成一片,从地下冲到地面,震耳欲聋。当时认为是火车过境,但不对——紫坪坝没有铁路,哪来的火车?接着脚下像筛子一样摇,摇得山崩地裂、天昏地暗的,就觉得出事了。最紧张的是越野车司机拓跋,这个部队出身的羌族司机手忙脚乱,控制不住越野车,越野车直接冲到湔江边,横在悬崖上。拓跋震惊,往后倒车腿肚打哆嗦,因为车不听使唤,在倒出悬崖之前,后屁股翘起来一个劲往湔江蹦,蹦得拓跋一身冷汗。
队员纪唐山说:“是地震!”
因为纪唐山是唐山人,唐山地震父母双亡,十三岁成了地震孤儿,后来一直坚持研究地震。说完是地震,他接着告诉大家紧急下车,下车后弯腰蹲下,两臂抱头,保护好大脑安全。
年纪最大的老地质李从前很清楚纪唐山,所以说:“照他说的做。”
戴兰不敢相信会碰上地震。地震哪能没一点预兆?她曾经查资料,从十六国到清朝都有预兆,有的枯井喷水,有的婆娘生下了双头娃子,有的狗像人一样哭,就算1976年的唐山地震,也有几个国家领导人相继去世。
李从前却说:“不奇怪。美国一个女地质学家在四川盆地研究地震二十年,设了三四十个监测点,也没预警。”
戴兰想想,没有预警也好,震了也就震了,如果有预兆,白天黑夜的等着地震发生,多恐怖!
不过即使地震了,她没想到会这么惨。眼前的都川公路,被撕得像破碎的饼干,裂开的大窟窿又如野兽张开大嘴,带着咔哧咔哧的响声。眼看几个人滑了下去,大窟窿像野兽逮到了猎物的嘴慢慢地闭上,人就没影了。
转瞬间世界乱了套。紫坪坝居民惊恐万状,四处逃命却又无路可逃。爬上房顶的,房子坍塌了;攀上树的,树把他们摇了下来;躲进洞穴也在劫难逃,人进洞,洞穴自动关闭。一般说两人能相见,两山不能相碰,但紫坪坝附近两座大山忽然倾斜,居然相碰了,山根处几百户人家被整体掩埋。其中一山顶滚下两块巨石,一前一后砸向同一地点,一条来不及逃脱的狗被砸得稀烂,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
让戴兰害怕的事还在后边。紫坪坝镇跑来一个婆婆,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撵一辆货车,货车在前边跑,婆婆在后边喊,喊得司机毛发直竖,碰到急拐弯没有拐,直接把货车开进了湔江。货车像抛下的一只鞋,东撞西撞直落江底。婆婆见状大惊,像被击中要害的马熊一般一头栽地。经历过地震的纪唐山过去查看一番,然后说:“没致命伤,纯粹是吓的,因恐怖而死——”
戴兰惊得捂了脸,幸亏人多,要是一人她会像那个婆婆一样惊恐而死。但人多她也感到了孤独。因为手机打不通了,110、114、119都打不通,他们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好像到了世界的另一端,被老天爷抛弃了。
“既然信息中断,就到小学救人。”老地质李从前说。
进了紫坪坝小学,他们的恐惧没有了。救人性命的悲壮压倒了一切。
但搜救一小时,紫坪坝小学没发现幸存者,只找到几十个小尸体像睡着了一样摆在操场上。戴兰悲伤得蹲下呕吐,蔚前锋蹲她身边,一手扶她肩,一手捶背,目光柔柔的。戴兰吐得厉害他用力大,吐得轻了他用力小。这样一直捶着,直到戴兰吐得差不多了。
戴兰说:“学生肯定有活的,快去救。”
于是蔚前锋起身离去。戴兰拿了地质锤,敲击废墟。地质锤、放大镜、罗盘是地质人的三件宝,在这里派上用场她却没想到。她蹲在一个黑洞洞的豁口,一边用地质锤铿铿地敲一边探头问:“有人吗?”
没有回声。
“有人,就回应一下。”
还是没有。
而这时,旁边有人喊:“快来人,救我!”声音就在蔚前锋那边,学校北墙的废墟一棵青冈树下。青冈树又叫橡树,树叶红了就有雨,所以当地叫气象树。高大的青冈树像学校的标志立在那里。蔚前锋听声音不像学生,跨过青冈树跑过去问:“你是谁?”废墟中说:“我姓吴,是紫坪坝镇的镇长,吴镇长——”蔚前锋先是一愣,接着明白了:“是吴镇长啊?哪有什么吴镇长,说你是吴县长吧——”
看到一个人活着按说是件很激动的事,但蔚前锋没有。——是对吴镇长自报官位的一种本能的反感吧。他扭头走了,任他费力地敲墙。青冈树下那个吴镇长说:“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死——”蔚前锋鼻子一哼:“你以为我会眼看着你死?妄想!我会把眼闭上!”不远处的戴兰听了有点头晕——蔚前锋这是咋啦?咋变得不认得啦?“现在是救人,不管啥人都要救!”戴兰说,“就算是我被埋了,你去救!”
蔚前锋冒一句:“他能跟你比?”
每一个生命都有理由活着,但对蔚前锋来说,那吴镇长犯了“自报家门”的错误。——你以为你是镇长就高人一等?大灾大难面前人人平等。蔚前锋跑去帮戴兰,因为戴兰从豁口处找到了一个女孩是活的。戴兰却火了:“小女娃交给你了,救不活她你死!”
说着朝那棵青冈树跑。
但青冈树下早被余震弄得一塌糊涂,一样的废墟,一样的断墙残壁,哪里还有吴镇长的影子?有声音从青冈树下传来,但不是吴镇长,幼嫩的声音像个学生,循声找,果然找到一个被两块预制板夹住的小男孩。
戴兰找了棍子撬开预制板,抱出血肉模糊的小男孩跑回了操场,并在操场不停地跟他说话,怕他一睡着,再也不醒……送小男孩上救护车以后,她回味着小男孩纯净的眼神就心酸:“……定要保重,活下来啊——”救护车一开她就哭了。
此时蔚前锋前来劝她,让她不哭,保重身体。
她真的不哭了,但却说:“吴镇长没找到,如果他死了,你罪责难逃。”
“狗屁!天灾面前,人有时毫无办法。”蔚前锋却说,“我没救吴镇长,却救了一个女娃子,两顶了。”
“啥事呀能两顶了?”戴兰生气。
突然有了手机的响声,她忙着翻地质包。电话一直不通早把手机忘了,猛然一响,神经骤然紧张。队员们心情都一样,急掏手机看,结果谁的都没响,只有李从前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是成都地调所所长发的,所长根据国土资源部指示,要求西南各地地调队各自为战,全面出击,奔赴抗震救灾第一线,并决定任命李从前为队长,组成应急排查队,速往地震中心川北排查震后地质灾害。不过看看时间,已迟到了二十四个小时。老地质李从前没当过官,冷丁当官不知咋办好。戴兰说:“没事,一切都来得及。”
“那就集合队伍,急赶川北。”李从前说。
一说要走蔚前锋就慌:“我靠!吴镇长真要死了,我一辈子走不出阴影,临走前我得找到他。”
地震之初脑子糊涂了,现在应恢复理智。蔚前锋之前其实是赌气,嫌他报官高人一等,好像比其他人值钱似的,但关键时候他还是后悔了。戴兰理解了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但李从前不让,他看天上有直升机在飞,决定谁都不得擅离职守。李从前说:“现在部队已经进入,灾民一定会得救。作为应急排查队,我们必须忠于职守!”
看来不当官的人未必不会当官,李从前当起来像那么回事。“现在完成一项重要任务。”李从前布置,“地调队改为应急排查队,性质变了。正值国难当头,前面凶险难料,生死不测,作为应急排查队队员都要深明事理。作为队长,我决定每人写一个字据,有啥交代的都写在字据上。强调一条,字据内容不得交流,不得随身携带,就是说要放在与身体分离的地方。”
“老地质就是有一套。”戴兰说。
但意识到所写的字据是“遗书”后,队员们一脸悲壮,没人吭声,各自找出纸和笔散开。蔚前锋过来让戴兰看遗书,戴兰说:“不能违反新任队长的纪律。”
蔚前锋说:“不看你会后悔的。”然后他把遗书搁进地质包,跟应急排查队一起赶往川北指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