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抗震救灾指挥部设在彻底镇。紫坪坝到彻底镇三十里,尽管一路山体滑坡、崩塌和泥石流不断,但应急排查队没一人叫苦。指挥部四周是一些临时安置点,军用帐篷、塑料帐篷和稻草扎的棚子,一簇簇的就像雨后生长的蘑菇遍地是。住在帐篷里的灾民很安静,生活井然有序。看来川北抗震救灾形势很好。
指挥长彭九川却说形势不好,四川武警总队传来消息,说北耕山上有山体开裂现象,一旦开裂造成滑坡直接威胁县城几万人的生命。新华社为此播发了消息,网络媒体传得沸沸扬扬,引起中央高层严重关注,总理亲自给省长打电话过问此事。这对指挥部压力很大,问题的关键是没有资料可供参考,处置无从下手。空军和国家测绘局都出动了无人驾驶机,但天空雨雾笼罩,能见度很低,无法航拍,只能等老天爷帮忙,天快放晴。
彭九川为此眉头紧锁。
北耕山右滨湔江,左靠县城,海拔高度三千米,有一半在云层以上,肉眼望不到山顶,只能见到半山腰几只山鹰盘旋。一旦山体滑坡川北县城必然全城毁灭。
队长李从前深知北耕山在震区位置显要,于是主动请战:“问题十万火急,等待没有出路,指挥长下令吧,让我们地质人上!”
戴兰觉得这话很提劲。但彭九川说:“道路不通,余震不断,人进不去啊。”
戴兰说:“指挥长放心,没有我们地质队员进不去的地方。”
“没啥说的。”李从前说,“现在我要的是师出有名,只要你发一道命令,让我们进山,凭我们的意志,其他的都能解决。”
“那好。”彭九川说,“我以川北县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名义,命令应急排查队,紧急开往北耕山——”
“是!”李从前像个军人。
戴兰佩服他的理智。因为抗震救灾非常时期,一切都实行部队化管理,有下令的,有执行的,哪怕是搭个帐篷也需要一道命令,而执行命令的人会有一种使命感,有点悲壮与神圣。
回到营地帐篷,李从前进行动员。应急排查队营地就在指挥部旁边,一大一小两个帐篷,大帐篷住男队员,小的则住女队员戴兰。李从前在大帐篷鼓舞士气,向队员们说:“实地勘查北耕山,困难重重,但事关几万人性命,大家说有没有信心?”
“有——”戴兰举手。其他人同时举。
蔚前锋却出人意料地阻止了戴兰,说:“在男的死光之前,女的一个不要,你地质的不懂,你去干什么?”来成都几年了,蔚前锋还说山东话,四川人说“啥啊”“啥子噢”,他就说“什么”。不过一句“你去干什么”把戴兰激将起来,用四川话先整他一句:“脑壳乔得很!”然后说,“震区没有女的,只有地质队员。我不懂地质,但我是共产党员!”
蔚前锋无话,目光散了,脸也变了。考进成都地调所,蔚前峰比戴兰早两年,戴兰入了党,他至今还没有。他最怕山东老家父母问起这事,因为这让他无话可说。本来同龄人之间都争相进步的。这事真的会戳痛他的心。阻挡她上前线是保护她,她不但不领情,还拿党员的事刺痛了他。
他不吭声,眼里却有泪。
戴兰后悔了。
去北耕山走都川公路,公路上很挤,颜色鲜艳,消防红、橄榄绿、天使白占了大部分。他们只得弃车步行,根据GPS导航,手脚并用,抄近路前往北耕山。所说的近路其实是一条少有人走的山路,沟壑纵横,灌木草甸遍地,道路泥泞。上路后手机响,接着手机都响,队员们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能与亲人沟通消息,害怕的是一直担心的事情变成现实。戴兰得到的是好消息,成都的父母都很好,房屋无丝毫受损,她便给在茂盛县抗震救灾的男友池胜阳打电话,尽管他在部队大家庭她很放心,但还是听听他的声音心里踏实——毕竟天灾无情,生死难料啊。电话接通,她仅仅说了一句“我很好”,那边的男友哽咽了,男友说“千万保重”,她也流泪。在如此大灾大难面前,各自的神经绷到了极点,一声“我很好”“千万保重”真是百感交集。之后是司机拓跋、纪唐山两人,家里的房子受点损失,但人都好。唯有李从前没消息。他妻子在川北幼儿园工作,几遍电话都没通,便把手机掖进地质包,好像把所有的牵挂和不安也压在心底——如果那必定是一种残酷的结局,那就让它晚一点被证实吧。
相比之下,蔚前锋的电话却让她感到意外。蔚前锋对山东沂蒙山老家的亲人没说实情,他说:“四川没事,天府之国好着哪,我正在九寨沟陪着女友散心啊——”
这谎撒得太大了。戴兰说:“你父母会看电视,听广播,不会不知道,你哄骗他们啥子意思嘛?”
蔚前锋说:“没事,为了供我上大学,家里没有余钱买那些东西,他们不知道。”
这让戴兰无话可说了。也许让他们蒙在鼓里是对的,不知者,不担心啊。进入草甸沼泽,他们像一只侦察兵小分队悄悄穿行,没人吭声。因为这地方地势低洼,在一片灌木丛包围下常年积水,不能排泄,土地潮湿,不透气,形成了草甸沼泽。一些黄貂、灵猫和獐子在沼泽地蹦来蹦去的很灵活,人却步步危险。电影上有一个镜头,当年红军长征过草甸,有一个战士身陷沼泽,人被沼泽一点一点吞掉却不能救助,因为救助者难逃被救者一样的命运,所以只能眼看着他消失。好像有一头牛也是这样被泥淖淹没的,于是队员们很小心。耳朵听的是鞋底踏着泥地的吱吱声与身体搡着树叶的哗哗声,偶尔一声鸟鸣,马上被喘息声盖住。草甸是陷阱,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悄悄地绕着草甸走,不提一句危险的话,生怕一旦说出马上应验。
戴兰却陷进去了。因脚下打滑,她一只脚把草墩踩歪陷进沼泽,想往外拔,另一只脚却陷得更深。尽管她拼力挣扎,但止不住两腿下陷,接着陷到膝盖,她吓得一身冷汗。
“我掉下去啦!”她喊。
蔚前锋及时拉住了她。蔚前锋说:“抓住我,别松手!”他身体贴近戴兰,让她拽住他,但由于泥淖黏滑,蔚前锋也往泥淖陷。面对两人危险的处境,队员们忘了当年红军过草地的情景,一齐靠前救援。人聚堆不仅增加重量,更增加危险。
蔚前锋说:“不准靠前!”
他一直跑野外,野外生存能力强,面对沼泽他知道该怎么做。他有办法。为了增加身体与沼泽的接触面防止下陷,他双膝跪下,抱住了戴兰的腰,她的腰很细,一条胳膊能环抱过来,他就倒出另一只胳膊撑着沼泽,手脚并用往前拖,然后一起离开沼泽地。
之后看对方是泥猴,相视一笑,戴兰笑得更深一些。看来情况不错,尽管她拿党员刺激了他,他却没记在心,在她危急时无丝毫犹豫。
过了草甸就好了,从密林钻出是一块宽阔的空地,让人豁然开朗。这块空地被大片油菜花包围,中间夹杂着一些凤毛菊和蒿草,黄黄绿绿的一眼望不到边。尽管天开始下雨,队员们还是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兴奋。
李从前让队员扎帐篷避雨,然后短暂休息。大小两个帐篷扎好,戴兰说:“前锋,进我小帐篷来坐,我犒赏三军。”
接着戴兰拿出一包“怪味葫豆”给蔚前锋。其实这包怪味葫豆很珍贵。临行前他们随身带了简易帐篷,还有一些仪器设备、重要地质资料,而饭盒、军用水壶都是空的,食物和水一点没有。蔚前锋嘎嘣嘎嘣嚼着怪味葫豆,吃得很贪。戴兰说:“你龟儿子老鹰吃麻雀,连毛毛爪爪都不给我留一丁点。”然后问他咋样,蔚前锋说:“香喷喷的,好吃,吃你一样。”
戴兰说:“你胡扯啥呢?”
蔚前锋目光有些迷离,不过他还是说了:“跟你一个帐篷坐,对我是最好的犒赏。”
戴兰有些慌乱——对他好一点,他踩鼻子上脸了哈!戴兰说:“前锋,你对我好我晓得,但我是订过婚的人啦。”
蔚前锋说:“还是我爹说的对,少不入川。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事了,入了川就掉进了美人窝,拔不出来了。”
戴兰说:“川妹子有的是哈。”
蔚前锋说:“我知道,但别人替不了你——”接着就无话可说了。
其实戴兰理解他,而理解一个人最好在生死关头。每次从野外回成都,他见了她就唱:“尖尖山,二斗坪;弯弯路,密密林;包谷馍馍胀死人,茅草蓬蓬笆笆门。”戴兰问他啥意思,他就学四川话:“妹妹的身材好霸道哦。”然后不做声了。去年有一次,他趁没人转到档案室,忽就冒出一句:“我想瞅瞅你……”戴兰问他瞅啥?他不明说,只是说你坐着都大,躺着就更大了。戴兰再问,他就指指她的胸。戴兰川妹子的辣味就出来了,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叫他滚出去,说你娘有,你妹妹也有,不大吗?等你死的时候,让你看个够。
后来想这是不是“暗恋”?尽管她跟军人池胜阳订了婚,但他一直暗恋着她?其实暗恋很平常,但轮到她身上就觉得尴尬,很可怕的。孤僻人有孤僻心。因为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有许多原因,一般女人爱的是整个男人,而男人爱女人可能因为爱一点才爱你整个人。戴兰曾帮他找过,但他连看都不看,似乎对女人不感兴趣了。这让她不安。
眼前的他两臂抱膝,低头打坐,很老实的样子——这不说明他心很静啊。不过啥事我都能帮你,感情这事不能啊。戴兰说:“现在抗震救灾,不要乱想哈。”蔚前锋点点头,不过还是“神戳戳”地哼民歌:“幺妹儿你长得那么万恶嗦,你的脸就像盛开的红苕花,你肥胴胴的身材就像是架上的葫芦——”这民歌戴兰听懂了,就用民歌回他:“掰掰想当红军,红军不要掰掰,掰掰的屁股有点翘,饧容易暴露目标。”蔚前锋看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一股子委屈:“脚踩上这大路哟哦,心牵着你哟哦,心中牵着你哟哦,喝油也不长肉哟哦啊——。”
戴兰与他目光相碰,赶紧收回了,他的目光有些冒火。戴兰起身说:“前锋,到大帐篷去吧……”但他不走,戴兰往外推他,一推一拉地又进了小帐篷。戴兰说,“我叫队长啦——”
就算站到小帐篷外,蔚前锋还是不动:“你是山上的青冈树,我是树上的枯藤枝,到死都要缠着你……”
她没想到他这样固执,固执得让人害怕。戴兰狠了狠心把小帐篷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