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陪在女儿边上盘桓了一阵,最后颇不情愿地去睡觉了。项晖来到自己的房间,看母亲给她买的羊绒衫。羊绒衫是墨绿色的,胸前有小粒珍珠一样的装饰。母亲的眼光就是新颖独到,这样的羊绒衫穿在自己身上,会有怎样的效果简直不言而喻。项晖把羊绒衫叠好收起,秋天的时候如果气温允许,就穿着这件羊绒衫参加王玲的婚礼。刚收起羊绒衫,手机里就传来一阵滑稽的蛙鸣,有短信进来,项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卡通座钟,一定又是那个人,这已经是连续第四天了,每天的这个时间那个人都会发来一条短信,短信并不短,五六句七八句的样子,都是诗一样的语言,或者说原本就是一首诗。项晖不喜欢诗,也不太读得懂诗,不过这几首诗里传递出的朦朦胧胧的爱意,项晖还是能够感受到,这个躲在诗文背后的男人会是谁呢?开始她曾想到了林波,但很快就否定了。林波虽说书生气十足,却并不是那种诗情青年。这个人应该是这次上海博览会上接触过的一个人,可是这次博览会上接触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停地发名片,不停地接名片,过后谁是谁根本想不起来。她也没有对哪个人留有特殊的印象。项晖拿起手机查阅短信,果然和前几天的短信是同一个号码,还是一首诗。她都懒得去读新出现的显示屏上的这首诗了。假如倒退几个月,她说不定会给这个执著的发信者回复一个短信,或是打去一个电话,而现在,在经过和林波短暂的恋爱以后她不会了。她和林波的恋爱虽然短暂,但是林波带给她的影响却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林波在某些方面改变了她。林波总是不急不躁彬彬有礼从容不迫的,这些特质其实不经意间就反映出了一种层次,只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的教养和层次。和林波分手后不久她就萌生了辞去工作的想法,她要去上学,去充实自己,女人没有知识,再漂亮也只是一个摆设,是一具空壳,是不会得到社会的真正看重的。她要和现在的工作,以及和工作有关的一切断绝开来。当然宁姐是个例外,她和宁姐无话不谈,她把宁姐早已当成了可以推心置腹交往的朋友。项晖的第一步打算是先把英语学好,学好了英语,可以去留学,也可以去外企,不管是哪一种,项晖觉得都是非常值得考虑的选择。睡觉前她把手机里的所有短信和电话号码统统删除掉,然后打开手机后盖,取出芯卡,明天手机里将会装入一个新的芯卡,原来的号码将会永远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宁主任听说项晖要辞去工作果然大为惊异,她把项晖叫到隔壁的房间,关上门说,现在就咱们两个人,告诉我项晖,为什么要辞职?嫌咱们这儿的提成少?我可以跟老总去说,还是……这次博览会上看上了哪家别的公司?
项晖笑起来说,都不是,您别瞎猜宁姐,我要还想干广告,就在您这儿干,别的公司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去。
项晖坐在沙发上,搂着宁主任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宁主任专注地听着,听完长叹一口气说,你有这种想法,我也不便再说什么,不能耽误你呀。不过,真是太可惜了,你走了,可能我们会失去一部分客户呢,咱们又相处得这么好,不从工作的角度说,我也是舍不得你走呀。
项晖的眼圈红了,她抹了一下潮湿的眼眶说,我也舍不得您宁姐,放心吧,咱们是永远的朋友,只要您要我这朋友,我会常和您联系。
宁主任伤感地说,这我知道,也只能这样了。说完这句话,宁主任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怎么什么事总是说来就来呢。
项晖用两天的时间把工作细致地交接完毕,晚上宁主任带着办公室的人员和项晖一起到公司旁边的酒楼吃晚饭,算是对项晖离开公司的送别。吃完饭从酒楼出来,别的同事都走了,宁主任又和项晖单独待了好长时间。夜风有点凉,宁主任把项晖外罩的衣领往上翻了翻,说,去好好学吧,人往高处走,不过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尽管跟宁姐说,这里永远给你留一个位置。
项晖的眼睛亮晶晶的,感激地看着宁姐说,我知道宁姐。
学校在海淀,环境和设施都很好,虽然说学费贵点,可是老师教得认真,而且这里的教学也很灵活。班级分为快中慢,学生根据自己的水平选班学习。这种选班不是一次性的,以后可以根据自己的进度随选随换。项晖进的是慢班,先学一段时间,如果成绩不错,再跳入中班或快班。她们班的学生都是有了一段工作经历又来学习的,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标,对未来充满信心,置身在这样的群体里,项晖确实感受到了一股向上攀升的动力。老师说她的语言感觉很好,目前要做的是加大单词量,争取在两个月后转入中班学习。
星期五有半天课,下课后项晖从学校出来,向车站走去。车站距学校不太远,快走到车站时,项晖无意间看见便道内侧站着一个身穿灰色西服的高个儿男子。男子光鲜整洁,系着领带,手里捧着一束红艳艳的玫瑰,看上去就像一个新郎。在项晖的目光与男子的目光相对的刹那,高个儿男子竟微笑着向她走过来,轻声说,项小姐,你好!
项晖愣住了,她不认识这个男子,尽管这个男子似乎有些面熟。项晖的脸颊微微泛起红色,她诧异地看着走到近前的男子。
男子依旧微笑着。男子的笑不是刻意的堆砌,很自然,很阳光,好像与生俱来就是他面部表情的一部分。是这样项小姐,我们在博览会上交换过名片,我特意在这里等项小姐,这束玫瑰就是送给项小姐的。
男子说话彬彬有礼,说完并没有把玫瑰递过来,他知道唐突间项晖是不会接受这么一束玫瑰的。男子说,请原谅我冒失,这里可能有不少项小姐的同学,我们去那边说几句话好吗?
这个小小的请求项晖无法拒绝,她随男子来到一辆白色的丰田吉普旁。她已经想到了这肯定是给她发情诗短信的那个人。果然,男子自我介绍说,我叫范一明,叫我一明就行了,我给项小姐发过几次短信,后来忍不住给项小姐打电话,项小姐的手机停机了,我按名片打到项小姐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同事告诉我你在海淀上学呢。海淀有好几所这样的学校,我找了两个星期才找到项小姐。
范一明说着,脸上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愉悦,把手里的玫瑰郑重地向项晖一推,含情脉脉地看着项晖。项晖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讶然地说,这是干吗?
范一明执著地向项晖捧着玫瑰,项晖说,谢谢你,不过,我不能接受你的玫瑰。
范一明的表情抖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说,那天在博览会上见到项小姐,我再没干成什么事,心里好像长满了荒草,我壮着胆子给你发短信。有几次我想,像项小姐这样的人,即使做朋友不也是很好吗。不怕项小姐生气,找到项小姐后,我暗中跟踪了几次项小姐,项小姐二、四的晚上九点下课对不对?这一带晚上很黑,我想项小姐一定是还没有男朋友,如果有是不会不来接项小姐的,所以……就……请原谅我的冒失。
项晖的思路已经从最初的懵懂转向清晰,她完全明白了眼前的事,她知道该怎么办了。项晖说,范先生,谢谢你刚才说的这些,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跟你说,我不能接受你的玫瑰,我有自己的计划和打算,我只能说我谢谢你,我想你能理解我的意思。
范一明的脸上现出窘色,看得出,他的内心很痛苦,很慌乱,他一定想说的话很多,又不知先说哪一句,就语无伦次起来,说,也是,哪会有这么简单的好事,不过今天已经很满足了,见到了项小姐,和项小姐说上了话。我该照顾照顾公司的事了,不过能不能静下心来我不知道。
范一明把玫瑰捧在胸前,像日本人习惯的那样,微微向项晖倾了倾身子,说,打搅项小姐了,希望以后再有机会见到项小姐,那……请项小姐先走。
范一明毕恭毕敬地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项晖不好说什么,更不能说出再见两个字。她向范一明点了下头,转身向车站走去。
上了车,项晖看见范一明手捧着那束玫瑰,像根柱子一样站在车旁。好一会儿,她就要看不见他了,他才缓缓地转回身,打开车门,把玫瑰放进去。
这个人,简直是!车上有空座位,项晖坐下来,长吁出一口气,有一种从梦里回到了现实的感觉。她不由得笑起来,刚才的一幕怎么那么像电影里演的,一点也不真实,可它就是真实的,活生生的。这个人的笑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是当今最有人气的那个中年男演员的那种笑——随意、爽心、阳光。这个人也够可以的,大海捞针一样,居然就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男人很多时候都是不可思议的,是奇怪的动物。一次她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总谈广告代理的事,她详细地介绍,那个老总低头看办公桌上的文件,久久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像个入定的老僧。项晖叫着那个老总说,您在听我说吗?那个老总说有什么好说的,它算不算你的业绩?你拿得到拿不到提成?算你的业绩,你能拿到提成,我就给你,否则我就给别人。就这么痛快,就这么简单,不附加任何条件,她拿到了一笔大单。
晚上,项晖像往常一样,很快香甜地睡去。她本来以为自己可能会躺在被窝里,回想几分钟白天发生的事,却没有。白天发生的事就像一股淡淡的轻烟,早就随风飘逝的不见踪影,一点也没在她的意识里留下些许痕迹。
起风了,沙尘尖啸着弥天盖地,漫空而下。这是入春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风沙,教室里尽管门窗紧闭,还是落进不少灰尘。最后一节课是单元测验,先交卷的学生就可以离校回家了。项晖答完了题,并没有马上交卷,一是需要检查,二是外面的风沙实在让她感到憷头。虽然风势似乎小了一些,可是气温比起风前骤降了十几度,想像着外面又冷又脏,人在沙尘中艰难行走的情形,项晖想,待一会儿吧,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时间分分秒秒地逝去,同学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卷子也被来来回回地检查了几遍,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再不想走也还是要走的,项晖交上卷子走出教室。天是昏黄的,沙粒迎面扑来,打得人脸一阵阵生疼。校门口站着一个胖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问她,您是项小姐吧?项晖说你是谁?胖子说,哎哟您可急死我了,范总说今天风大让我来接您,那么多人都走了,我说是不是等错地方了。
胖子说完也不理项晖,裹紧身子扭头往一辆切诺基跟前走,项晖只得先跟着他来到切诺基前。坐不坐他的车呢?项晖犹豫。胖子拉开车门自己坐进去,不耐烦地催促说,走吧,今儿这天,哪儿都堵得厉害。
看样子胖子在这儿等了她半天,她不好说不坐,可是她为什么要坐范一明派来的车呢?她跟范一明没有任何关系,坐他的车就意味着某种默认,某种接受。项晖对胖子说,你走吧,我坐出租车走,方便得很。
胖子说,您行啦,我这儿等了您快一个小时了,您要打的走,您可真有新鲜的,范总知道了不得炒了我。
胖子说着,拧着了发动机,并嘭地一下关上车门,项晖被将在了车下。再不坐他的车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了,有点显得自己过于放不开了,项晖无奈地绕过车头,打开门坐进副驾座。显然范一明告诉过胖子项晖家住哪儿,胖子驶离校门问也没问,径直朝项晖家的方向开去。胖子说,您怎么出来那么晚啊,好多人都出来了。项晖说,今天考试。胖子说,这他妈天,说变就变,冻死我了。项晖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你要等的人?胖子说,问呗,我都问俩人了。项晖还想和胖子说点什么,可是她看出了胖子一点也没有和她说话的欲望,胖子对这趟差事充满了怨气。项晖不再说话,一路默坐着回到家。
暖暖地洗过热水澡,项晖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应该给范一明打个电话,不打个电话该让人觉得自己这边不懂事了。范一明这样的人她在工作中接触多了,她对范一明没有任何兴趣,也更谈不上好感不好感,然而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周全的。她从名片夹中找出范一明的名片,按下范一明的手机号码。手机通了,背景里有点乱,好像是在餐厅。范一明说,哦,是项小姐,到家了吗?项晖说,到家了,谢谢你,我可以自己走,别再让你的员工接我了。范一明说,今天不是沙尘暴吗?我在石家庄呢,要在北京我就接你了,这边的风沙也特大,好,好,回去有时间我们再联系。范一明那边似乎很忙,说完紧接着挂断了手机。
项晖放下电话,靠在沙发上愣怔了片刻。范一明多像以前某一个人的重复。曾经有几个人对项晖表示过绵绵爱意,都被项晖委婉地拒绝了,那几个人尽管心有不甘和遗憾,还是很绅士地退下了,现在范一明又来了。吃饭时她总不自觉地想到范一明,她把范一明从脑子里赶走,过一会儿范一明又执拗地出现,这让项晖很是心烦。父亲说你怎么不吃鸡,这次的鸡火候不大。项晖说爸,什么东西再好吃也不能老吃,您就不能换换样儿。父亲看出了女儿心绪不佳,忙说,好的,这礼拜我就不做大鱼大肉了,明天给你做点清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