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比较怪,有两个名字,在我们大徐楼村时叫徐大耳,进城后改叫葛新。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就叫他葛新。葛新五十岁那年,突然被我们大徐楼村发生的一件事惊呆了。这件事来得有些突然,让他始料不及,因为事先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就难免有些犯蒙。为此他寝食难安,还大病了一场。
这些年来,葛新虽然生活在城市里,可他一直都在关注着大徐楼村的变化,只要大徐楼村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能打听到。这是因为葛新出生在大徐楼村,人小时候的眼睛特别管用,是为自己的眼睛活着,看见什么就记住什么,他把大徐楼村牢不可破地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可人一旦年老,眼睛就不管用了,什么也记不住了,别人的眼睛看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你开始为别人的眼睛活着。现在,葛新在别人的眼睛里就是一个城市低保户。他变得愤懑不平,开始恼恨大徐楼村人,甚至恨那个叫葛新的人,这一切都是葛新带来的,如果他不变成葛新,他怎么会离开大徐楼村呢?
自从打听到大徐楼村这件事后,葛新对城市生活越来越反感,还对自己生活在城市里耿耿于怀。其实,他反感的不是城市,而是反感在城市里过紧巴巴的穷日子。有了这种情绪后,葛新的性情变得十分古怪,他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门,也不肯见人,他说他不能出门,他出门一看到城市就头疼,他还整天胡思乱想,不和别人说话,可他一开口就把他老婆吓了一跳。我是徐大耳,不是葛新,葛新早死球了。
终于有一天,葛新决定要收拾行囊回大徐楼村,去找一个叫徐永福的老人。过去徐永福是大徐楼村的生产队长,附近几个村的人都认识他,叫他永福队长。葛新老婆知道他要回大徐楼村后,提出要陪他一起回去。葛新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老婆是个不错的女人,就是心眼儿越来越小,他怕他老婆知道他在大徐楼村的底细后,会有想法,要那样事情就糟糕了。葛新绞尽脑汁想出各种理由,不止一次地婉言相劝,前前后后劝了有二十多次,他老婆才妥协,允许他一个人回去。
说走就走,葛新回到县里,在县汽车站遇到了卖“糖人”的花脖子,花脖子过去是大徐楼村的生产队会计,会吹“糖人”。当时,花脖子穿一件医生的白大褂,头戴一顶厨师高筒白帽子,坐在一副挑子旁,挑子上有一个木制架子,架子上有好多孔,上面插着吹好了的“糖人”。
起初,花脖子以为是顾客来了,赶紧把炉子下面封火用的小门挑开,掂起勺子,准备把蔗糖放进锅里熬,却不见动静,花脖子抬头看眼前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粗壮,敦实,黑糙,圆圆的脑袋上长着一双大耳朵,周身没有一点儿温婉的地方,虽然穿着城里人的衣服,身上还是散发着农民的气味。花脖子眨巴着眼问,是给小孙子还是小孙女买?我这里品种丰富,有罗汉、财神、寿星、狮子、宝塔、金瓜、石榴、桃子、鸡狗、猴吃桃、元宝灯笼、八仙之首铁拐李、渔翁钓鱼等等好些。你看,你要哪一种?葛新盯着花脖子说,我是葛新,你认不出来啦?花脖子看葛新没有买“糖人”的意思,有些扫兴,把勺子丢在案板上,关上炉子下面的小门,才说,我没听清,你说你是什么?葛新赶紧凑近花脖子,指着自己的脸说,你再看看,再看看,我是葛新呀。花脖子腮帮子上的肉跳了一下,他迅速扫了葛新一眼,坐回凳子上,把小拇指头捅进耳朵眼里,边掏耳朵边说,不用看,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葛新拍了一下脑门,马上改口说,那徐大耳呢?我是徐大耳!花脖子一下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把葛新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来回打量了几遍说,不要胡说,徐大耳早死了。葛新说,徐大耳死没死,你会不知道?花脖子擤了一把鼻涕,把鼻涕在凳子腿上抹来抹去,抬起头说,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再说,你一会姓葛,一会儿姓徐,把我都绕糊涂了,这事你去找徐永福吧,那老滑头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