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花脖子把葛新领到大徐楼村,领到老队长徐永福面前时,永福队长正坐在自己老屋门口的草蒲团上晒太阳。现在,大徐楼村已变成了一片工地,四周的施工车辆来来往往,高楼一栋接着一栋正在陆续完工,还有大商场和宽阔的街道也在慢慢建成。村里大多数人家已经离开了村子,永福队长老了,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他舍不得离开老屋,只要老屋不扒掉,多待一天是一天。
永福队长虽说老眼昏花了,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葛新,当葛新把一件花花绿绿的饮料箱放到他脚边说,叔,我是葛新。永福队长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脑袋跟突然炸了似的,嗡嗡的响声从他脑门上滚过,他衰老的神经一下子复活了,脑子突然变得格外活络起来,就像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永福队长知道葛新在这节骨眼上跑回来的意思,他和葛新寒暄了几句,还没等葛新说出来意,就以戏谑的口气说,徐大耳是大徐楼村人,葛新不是大徐楼村人,你户口名字是葛新,所以你不是大徐楼村人,没错吧?永福队长说这番话的意思就是想堵上葛新的嘴,让他死心。
永福队长主要是不想惹麻烦,不想往事重提翻旧账。在永福队长看来,葛新显然已经知道县里要建新城区,大徐楼村及邻近的几个村都在新城扩建范围之内,既然是征地拆迁,县里出台了农民私房拆迁补偿办法,大徐楼村平均每户获补偿款好几十万,还在新城区安置回迁房,每户好几套。葛新肯定是动心了,想回来要拆迁款和安置房。
永福队长还看出来,葛新这次回来是豁出去了,三言两语很难把他打发走。永福队长发愁啊,葛新的事情要是捅出去,那可就麻烦了。永福队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为了不让葛新看出他的慌乱,他站起来去撒尿,好在这里是工地,到处都可以方便。永福队长一边打着尿颤一边想,这鸡巴人真是贪心,甘蔗哪有两头甜,尽想好事。永福队长撒完尿,故意变得老态龙钟,裤门没拉上,就扶着墙一歪一斜往回走,走到房屋门口,靠在墙上,慢慢滑下去坐到了草蒲团上。永福队长愣愣地看着葛新和花脖子,先是挠头,接着用双手用力往下揉自己的脸,把脸都拉长了,他把手一松,脸又弹了回去,他脸上的皮肉都松了。
花脖子抽出一根纸烟,讨好地塞到永福队长嘴巴里,还给永福队长点上火说,别急,吸根烟提提神,这事前前后后是你一人操办的,你要说不清楚别人就更说不清楚了。永福队长眨了眨眼睛想,花脖子这是想把自己脱干净,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头上,哼,我才不傻呢。永福队长又翻了一下眼皮,发现花脖子给葛新偷偷使眼色,葛新就势蹲在了永福队长面前,永福队长以为葛新要和他平起平坐拉家常,不料葛新居然趴在他面前磕起了头,磕得脑门上都是土。永福队长赶紧双手一搀,又伸出一条腿在葛新脚脖子上蹬了一下,葛新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永福队长说,磕啥头,搞得我怪紧张的。花脖子在一旁,冷笑一声说,哼,看不出来,你身手矫健得很嘛,就像京剧里的杨子荣一脚就把座山雕踢到了椅子下面。永福队长很不满意花脖子在葛新面前夸他,他狠狠剜了花脖子一眼说,我今晚脱了鞋,明早可能就穿不上了,这叫回光返照。
后来永福队长开导葛新说,你看你,在大城市待着多好,跑球回来干啥?说完永福队长就后悔了,这不等于把话题引出来了吗?葛新要是顺势提出把自己变回徐大耳,再以徐大耳的名义向村里要拆迁款和安置房,这他娘的也在理呀。没想到,葛新这傻货没有接着永福队长的话题往下说,而是向他诉苦说,我在城里待了三十多年,和城里人住在一栋破楼里,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和了解,我发现城市人不是我以前想的那么富裕,他们大多就一套房,工资也不高。这话引起了花脖子的兴趣,花脖子说,你是说城市人没有我们富裕?花脖子挠了挠头接着说,不会吧,抓的贪污犯都是城里人。葛新说,我说的是和咱们一样的城市老百姓,不是当官的。城市人宁愿干钱少体面轻松的工作,也不干钱多很累很脏的工作。更让我不理解的是,城市人挣钱少,很会花钱,也很会穿戴,看上去不寒酸,反而比我们挣钱多的农民看上去要体面得多。花脖子撇撇嘴说,外强中干,死要面子。葛新说,这和面子没关系,人家就是那种生活习性,和咱们农民的区别不单是表面上,连骨子里也透着区别。就说你花脖子吧,腰缠万贯了,还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永福队长伸手推了一把花脖子说,说你呢,净给农民丢脸,县里给你那么多补偿款,咋球还把卖糖人那点儿小钱看在眼里!花脖子笑嘻嘻地说,咱是农民,习惯做小生意了。你忘了,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儿多厉害,就跟刀架脖子上一样,我不一样偷偷卖糖人嘛。
接着,葛新把话题转到永福队长和花脖子身上,替他们算账说,你看你们啊,村里以后的各种补贴分红就不说了,你们每户在新城区有好几套回迁房,手中还有几十万的拆迁款。拆迁款存起来吃利息,回迁房租出去,光租金就吃不完,这叫以房养老。永福队长和花脖子都盯着葛新看,葛新不说了,反倒抹起了眼泪,永福队长很诧异地问,咋了?葛新说,不瞒你们说,我下岗了,在城里过得很差,现在吃低保。说完,葛新居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起来了。葛新这一哭,把永福队长哭心软了,永福队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是想把你的身份变回来,变成徐大耳,再以徐大耳的名义领拆迁款和回迁房。葛新说,就是这个意思,这又不是作假,我本来就是大徐楼村的徐大耳嘛。
永福队长叹口气,看看花脖子,花脖子也看看徐永福,同样叹口气,又同样甩了甩手,表示事情棘手不好办。永福队长再看葛新脸色煞白,双眼发红,脑袋上的两个大耳朵也哆嗦起来了。永福队长害怕了,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于是赶紧打圆场说,这事不能怪我们嘛,当年,你可是磕头感谢我们的,现在忽然回来翻案,搞得我们脑子里也是一团糟,我看这样,你和花脖子都别走,在我这儿把这事说开,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