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徐大耳帮葛新在主屋靠门的墙角砌了一个土灶,好歹用柴火在土灶上煮熟了一锅玉米粥,就着徐大耳拿来的馍和葛新从城里带来的榨菜,俩人狼吞虎咽吃起来。速度稍减以后,葛新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永福队长为什么要让我住村里最好的瓦屋呢?徐大耳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沉思良久,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半晌才吭吭哧哧地说,说不得——谁说永福队长扣谁的工分。葛新就更不理解了,他说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怎么能比贫下中农住得还好呢?这样下去我会犯错误的。徐大耳回答说,球,你住住就知道了。
葛新好奇,就在院子里转悠,东瞅西看。葛新住主屋,主屋朝南,门槛高得吓死人,小孩子都爬不过来,以前更高,门槛都磨凹了。主屋对面没有房子,只有一道院墙和一个门楼,门楼上还雕着砖花。东西厢房的门紧锁,从门缝可以看到里面存放着生产队的杂物。院子里倒是有一口井。那井不知道何时被填平了,填土从井口漫上来,长着一些杂草,就像一个花坛。门楼子外面是一块平整的硬地,在阳光下,被石磙碾压过的地方反射着一块块发亮的圆疤,可以看出是晒场。
葛新转了一圈儿回来,主屋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破香案和一张用砖块和白茬木板搭成的床铺就什么都没有了。屋顶倒是很高,晚上点上煤油灯,房子里就显得阴影重重。葛新低下头,对着香案吹了一口气,细如面粉的灰尘被吹开后,下面露出了棕红的颜色。葛新这时候恍然大悟,对徐大耳说,我看出来了,这是村里的老宅!徐大耳正拿着一把秃笤帚,在地上来回扫着,他扭脸看着葛新说,这瓦屋没人敢住。说完,徐大耳后悔了,他知道自己说漏嘴了。
葛新坐在床板上说,说吧,我不介意,也不会告诉别人。徐大耳放心了,他说,这是地主的瓦屋,屋里死过人,井里也死过人,是凶宅。
葛新嘴上说不介意,还是害怕了,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说,你听,风在院子里呼啸而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奇怪的响声,好像院子里还有脚步声。主屋阴暗的空间仿佛具有震慑作用似的,刚才还轻松自如的葛新吓得直哆嗦,他说,我不敢住这儿了。徐大耳为难了,连连叫道,哎,你要不住这里,队长肯定怀疑是我告诉你这是凶宅的。这样吧,我搬过来陪你住,还让独眼狗也搬过来陪你住,独眼狗打过仗,身上有煞气能镇住鬼怪。葛新笑起来说,是独眼龙吧?徐大耳说,没错就叫独眼狗,永福队长不允许他叫独眼龙。葛新来了兴趣,问,为啥?徐大耳说,独眼狗不仅当过国民党兵,还是村里的“现行反革命”,老光棍一个。
从这以后,徐大耳就和葛新同吃同住同劳动,不过永福队长不让独眼狗搬过来和葛新住,说怕把知青带坏了。时间长了,村里人发现,徐大耳和葛新长得还有些像。都是瘦高,脸型一样,眼睛眉毛嘴巴差不多,只是徐大耳脸皮粗糙发黑,葛新脸皮细嫩发白。明显不一样的地方是徐大耳的耳朵大,葛新的耳朵小。所以不仔细看,俩人有些像,仔细看就不像了。
一天早晨,永福队长披着外衣走到村头的老榕树下,树枝上吊着小半截钢轨,永福队长取下挂在树枝上的铁棍,捂住耳朵用铁棍猛敲钢轨,“咣咣咣”响成一片,村里人从各家草屋里出来,汇集到老榕树下。永福队长展开一个本子,开始点名记工分。他大声喊村里人的名字或外号,人群里有人喊“到”,永福队长就取下夹在耳朵上的铅笔在本子上打勾。这时候队长的威严不可冒犯,不然会派最累的活儿给谁。永福队长说,今天男工女工都下水田。男工耙地女工插秧。最后,永福队长在人群里找到独眼狗,骂道,日他二的,牛呢?前国民党兵独眼狗个子不高,上穿一件外衣,外衣扣子掉光了,用一根绳子在腰里扎着。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皱巴巴油腻腻的帽子,由于年久,帽子已经变成了黑褐色。独眼狗从人群里钻出来,“啪”地一个立正说,报告队长,牛趴窝了不肯起来。永福队长翻着眼珠子说,牛不来,牛的活儿你干。独眼狗说,天地良心,牛的活儿我一个人干不了。永福队长就冲众人喊,谁愿意和独眼狗搭帮干活儿?记八个工分。永福队长见没人应声,又提高一个工分还是没人应声,最后一咬牙说,十个工分!还是没人应声。永福队长吐口唾沫,清清嗓子说,你自己干吧。
就在这个时候,葛新举手说,我和独眼狗搭帮干活儿。永福队长说,这活儿你干不了,我安排你给秧田送秧把,永福队长把葛新当成女工来派活。葛新说,那就再加上徐大耳。永福队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才说,两个人的活儿三个人干,只记二十个工分,每人的工分……,他娘的腿,二十除三等于多少?人群里有人喊,等于三十!永福队长骂道,放屁!你家粮食越吃越多?葛新说,不用算了,等于六点六六六六,四舍五入等于7。永福队长说,记七分,徐大耳朵你小子干不干?徐大耳说,你是队长,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