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上面给公社分来一批知青,分到大队是五男四女九个人,永福队长派花脖子坐牛车去大队部领人,牛车走到半路钉着胶皮的木头车轮坏了,等把车轮修好赶到大队部,就只剩下葛新一个人,没得挑了。花脖子多了个心眼,偷偷打听,别的生产队不要葛新的原因是什么?一打听才知道葛新父母有问题,关监狱里了。
永福队长记得很清楚,花脖子把葛新领到队里,贴在他耳朵上说,这孩子父母是犯人,在大牢里押着呢。永福队长心里一下凉了半截,骂花脖子,你个狗日的,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心里话永福队长没有当着葛新的面骂出来,永福队长是让花脖子早些去大队部,挑个对生产队有用的知青,比如知青父母有些小权力,给队里批些化肥呀,批些物资呀。或者给社员分发粮票、油票、布票、肉票、烟票、肥皂票、火柴票、酒票等等的票子提供些方便。现在可好,领回个劳改犯子弟,全都抓瞎了。
这里先介绍一下大徐楼村,大徐楼村是个不显眼的小村子,距离县城不远,据说,清雍正年时,大徐楼村只有一户徐姓人家,住一个大宅子,后来儿孙渐渐各自成家,另立门户,就形成了一个有近百人的小村庄,取名大徐楼村。这么一推算,大徐楼村的家家户户,其实就是连着宗族关系的一大家子。
那天,大徐楼村唯一的外姓人葛新站在村头的一棵老榕树下和全村人见面,他身旁围了一群看热闹的村里男人,妇女们不好意思靠近,就站在不远处的一堵矮墙后面,她们歪头打量着葛新,投过来好奇的目光,城里男人就长这样啊。妇女们怀里抱着孩子,没抱孩子的手也没有闲着,在飞快地纳着鞋底,不时举起鞋底对着葛新指指点点。
葛新身材瘦高,穿一身旧军装,是当时知青们的时髦装束。脚上穿的是白色运动鞋,高靿儿的,两侧还带有“气眼儿”。葛新有一头略微卷曲的头发,一绺头发很整齐地斜搭在脑门上,他说话声音不大,不紧不慢,也许是因为父母的原因吧,他不像别的知青那样张狂,显得很安静很老实。
那天,葛新在众人的围观中看人还有点儿腼腆,一些村童光着身子,肤色黑亮,闪着油光,像泥鳅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村童突然尖叫起来,城里人脸红喽!葛新满脸羞红,奓开两条胳膊不知所措的傻站着,他脚边放着从牛车上取下来的一卷行李和一个大网兜,网兜里是锅碗瓢盆。
永福队长注意到,葛新行李卷上还捆着一个外形像宝葫芦似长盒子,就挠着后脑勺好奇地问,啥球玩意儿?葛新是个很机灵的知青,尽力改掉嘴里的普通话口音,用近似村里人的口音说,小提琴。村里人几乎同时“哦”了一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那个宝葫芦样的长盒子,没有一个人明白小提琴是啥玩意儿。葛新见大家没有明白过来,就做出拉小提琴的样子说,乐器……就是一种响器,跟胡琴、唢呐一样。这下村里人明白了,一齐看永福队长,那意思是让葛新拉一支曲子给大家解解闷。
永福队长当时还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身材不高,体格健壮,一张黑红脸膛,五官倒还端正。他年龄虽然不是村里最大的,可他的辈分高,在村上极有威信,说话行事在村里人眼里有股干部的派头。他在村里可以像干部一样把一件半旧中山装披在肩上,他的两条胳膊并不套入袖子,而是支在腰间,胳膊肘把衣服撑开,像一只展开双翅的老鹰。永福队长大手一挥,对葛新说,你就给大伙儿来一曲吧,来你最拿手的。葛新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现在队长下命令,他就赶紧打开盒子,拿出一个黄澄澄的东西往脖子上一夹,先是嘎吱嘎吱调音,接着用弓子在琴弦上一拉,音乐就在村里响起来了。永福队长从裤腰带上解下烟荷包,往烟锅里摁烟丝,在音乐声里划着火柴,慢条斯理地抽起来。村上的男人们也都纷纷拿出烟来抽,边抽边竖着耳朵听,听了一会儿,有人大叫一声,是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打虎上山!
这个时候,正在村里蘸着白石灰水往墙上刷标语的徐大耳竖起了耳朵,这家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完初中的人,长着两个猪八戒一样的大耳朵,听力特别好,他听到从村头传来的音乐声愣住了,起初以为是收音机在播放音乐,就竖起耳朵听。他手里举着一个笤帚疙瘩,笤帚疙瘩上蘸的白石灰水顺着胳膊流到他的衣袖里,他这才扔掉笤帚疙瘩往村头跑,身后墙上留着刚写完的歪歪扭扭的标语:农业学大寨好!好!!好!!!资本主义尾巴割!割!!割!!!
徐大耳拨开人群挤进去一看,葛新正拉得起劲,拉了一曲《老房东查铺》,又拉了一曲《马儿啊,你慢些走》,一曲接着一曲,像广播里放的一样好听。徐大耳读中学的时候上过音乐课,特别佩服会乐器的人,尤其是佩服会拉小提琴这种洋乐器的人,因为在大徐楼村方圆几里内没有人懂小提琴,徐大耳对葛新拉小提琴很是崇拜,带头鼓起掌来,一个劲叫好。
突然,永福队长收起烟锅吆喝一声:家去!看来活动已经结束。“家去”的意思就是解散各自回家,大家这才慢慢散去。接着,永福队长给花脖子使眼色,用眼神指指葛新,也没有和村里人打招呼,就向村子的方向,也就是那些草房走去。老乡们也都跟着永福队长向村子的方向走去。葛新也准备跟过去,被花脖子拦住了,花脖子说,你住瓦屋。说着,花脖子从裤腰里摸出一把钥匙,那钥匙既长又大,模样奇怪,光溜溜的一根铁杆,前面有一个扁头。葛新拿了钥匙,就跟花脖子去村里分给他的瓦屋,瓦屋是个青砖黑瓦的老宅子,墙上长满了发霉的青苔。主屋的大门门环上绕着一根半锈的铁链,铁链上挂了一把老式铜锁,也很大。
葛新站在瓦屋门口眺望,发现这是村里最好的房子。村子的主体在瓦屋东边,从瓦屋这里看过去,除了一些树木,就是一栋栋的草房,那草房因修建的年代不同,屋草的颜色深浅不一,有的金黄耀眼,有的发灰发黑。村里的草房以灰黑居多,看来盖了有些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