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岐阳县城向南十五华里,在七里原和苇子原南北两道原的夹缝中有一小村,名叫谢家村,那是俗人弘笃的故乡。谢家村地分三台,皆有详名:村子下面的一台地靠着苇子河,人称梁河湾,地肥水足,种啥打啥,素有“天旱二十年,不丢梁河湾”之说;第二台地与村子处于同一水平,叫作郑家台,以耕作方便而受人青睐,有话戏说“懒牛多把鞭子挨,顺手耕了郑家台”;高于村子那片峁梁,被称之为“白家峁”,日照充足,适宜种植棉花,又有赞语:“二三月间把棉种,数九寒天不受冻。”每台地又分三块,仍有名称:唐家畔、牛家沟、李家梁等等,但无一块与谢姓关联。
弘笃十三岁那年斗大的字识了几升,读了些闲书,就想考证这些地块名字的来历。虎子说,你去问我爸,我爸肯定知道。我说要问我就问会计伯,才不问你爸哩,你爸这个“掐破米”嘴里没有实话。虎子听了很生气,喜文呵呵地笑了,说:我爸肚子里的学问跟他编制的席子一样密实。
会计伯确实是村里少有略识文墨的人,会双手打算盘,待人和蔼,村里人说他是天知一半地全知,只是平时不爱开口,偶尔讲一两句够人琢磨半天。分产到户后会计伯就不当会计,春夏秋三季务庄稼,冬日里专心致志地织芦席,三天一张大席,两天一张小席,早晚再编些三尺见方的蒸笼席盖,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一个冬天下来,大小席子和席盖堆满屋子,会计伯却从不去街上变卖,要等到年关,找那个叫“掐破米”的腾出手来代他出售。
“掐破米”能说会道,且讲起话来眉飞色舞,很具感染力。除了农忙“掐破米”常在县城牲口集市上倒腾牲口,从内蒙来的马,从陇西来的驴,从渭河南岸来的骡子,一经他手卖方总会觉得卖了好价,买方又觉得占了便宜,这一切奥妙都在“掐破米”那长长的袖筒里。“掐破米”先把卖方的手拉进袖筒,用手势“谈”售价,再把买方的手拉进袖筒“谈”买价,谈价的过程绝无语言交流。待买方把钱塞进自己的袖筒,“掐破米”会大喝一声“交缰绳”,一宗生意便交易成功。买方牵着牲口远去,“掐破米”这才从袖筒里拿出钱来交给卖方。“掐破米”从袖筒里往外拿钱的动作绝对干脆利落,让人觉得他没克扣一分一厘,感动得卖方非得给他十块八块,以示感谢。其实,就在这干脆利落的瞬间,“掐破米”已经把买卖双方差价塞进袖筒里的暗袋里。这是村里大人们说的。
村里人说归说,买啥卖啥,到城里办个啥事,大多都找“掐破米”帮忙。“掐破米”人活泛,通天有术,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办完事,村里人却不记“掐破米”的好处,总爱数说他暗中盘剥了多少好处。但会计伯让“掐破米”卖席子却从不计较,也不许家里人议论,说那叫“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
走进会计伯屋子,“掐破米”正在高谈阔论,会计伯听得聚精会神。估计是“掐破米”从县城回来走热了,把长褂摔搭在身旁的一把椅子上。我没有心思听“掐破米”喋喋不休,琢磨他长褂上的宽大袖筒,不知不觉伸手去卷,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暗袋里究竟有多少钱。我的手刚触到袖筒,就被“掐破米”发现了。“掐破米”喝道:崽娃子,甭乱动!便把褂子宝贝一样揽进怀里。
这一吆喝,会计伯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谦和地问我有啥事?我就开门见山问道,村里有那么多地块,为啥都冠之以这姓那姓,唯独没有姓谢的。我们的村子可是叫谢家村呀!会计伯嘿嘿一笑,显然这个问题难不倒他:也有没有这姓那姓的地块,比如说杀人沟。
杀人沟?
对,杀人沟。就是村子西边那条沟。
不是叫牛家沟吗?
牛家沟这个名字叫了近百年。会计伯告诉我,那里以前叫杀人沟,嫌不吉利,后来叫杀牛沟,再后来由于村里地块多冠以这姓那姓,就被叫做牛家沟。
杀人沟?到底杀过谁?我对这个地名产生了兴趣。
图财害命的瞎瞎。
啥时候杀的?
清末年间。
谁杀的?
……
我问得很急切,会计伯边给“掐破米”续茶边应答,看似漫不经心,却成竹在胸。我还想再问,“掐破米”有些不耐烦了:你这碎怂哪来那么多事,没见我和你伯说正事哩!
我又没问你。皇帝不急太监急!
看我不打你这个碎怂……
“掐破米”抓起扫把扬手要打我,我慌忙逃出屋子:
“掐破米、掐破米,驴屌马毬塞你嘴”。
这是村里大人们骂“掐破米”最寻常的一句话,但还没有小孩这样骂过他。我想这话出于我嘴,“掐破米”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追着打我。跑到会计伯院子门口,我回头看去,“掐破米”却并没有追撵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