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沟是七里原尽头的一个皱褶,俯视苇子河,远眺苇子原,离谢家村西一里路左右。这个皱褶极不规则,口大腹小呈楔形,杂草遍布,灌木丛生,曾是谢家村几代孩子们的乐园。我和喜文、虎子曾经在那里捕过黄鼠逮过蚂蚱,还折下灌木条编过军人在丛林中伪装的帽圈。最好玩的算是撕下一种叫枸树的外皮拧鞭子。枸树皮很有韧性,拧出的鞭子在清水里泡过后,驱赶木猴(木头削的陀螺)很能经得起抽打。大人们也有去杀人沟的,他们大多是拔野葱,掐灰菜,也有挖龙骨的。在乡村人眼里,龙骨是个好东西,但凡有人碰破了皮流出血,只要用小刀在龙骨上刮些粉末轻轻敷在伤口上,血就会立即止住。我小时候很顽皮,没少磕磕碰碰,也没少用龙骨粉末止血。自从我知道那里并非牛家沟而是杀人沟之后,我再蹭破皮就死活不愿敷龙骨粉末,甚至看到被称之为龙骨的东西就感到毛骨悚然。杀人沟杀过人,挖出的骨头根本不是龙骨,而是人骨!
我一直追寻杀人沟杀瞎瞎的细节,但会计伯那段时间很忙,除了编织芦席就是和“掐破米”合计事情,根本没有空闲理我;问过村里很多老人,他们也只是隐隐约约知道那里叫杀人沟,却不知道杀人沟杀瞎瞎的故事,说这事还得问会计伯。会计伯管过家谱,村里的陈年往事都写在家谱了,可惜家谱在“文革”中被焚烧了。
转眼到了年关,会计伯的芦席出手了,是“掐破米”叫来一辆卡车整车拉走的。本村和邻近村庄要搬新家和为儿女操办婚事的人找上门来买芦席,会计伯一再解释,没有了,一张都没有了。来人不信,以为会计伯要抬价,说多贵都买。会计伯就把家里所有房间一间间地打开给他们看,直到他们一个个摇头离开。送走一波又一波买芦席的来客,来年需要芦席的买主又一波又一波的来预定,怕到时买不到会计伯打的芦席。会计伯登记了尺寸,满口应承一定不误事,人们方肯离去。
痛痛快快地过完年,我一直惦记着会计伯深翻芦苇地。每年春季,会计伯都会叫来拖拉机深翻一次芦苇地,把浅浮在地表的芦苇根深深地埋在地下,这样当年的芦苇才会茁壮,破出的篾条自然就宽厚,打出的芦席当然就结实。我关心的不是芦苇长势,只在乎深翻芦苇地的过程。拖拉机深翻芦苇地后,会有很多芦根裸露在地表。芦根是一味中药材,粗壮的捡回来晾干,交到收购站可以卖钱;细小的刮去细毛塞进嘴巴咀嚼,很甜很甜,就像甘蔗。
芦苇长到半尺高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芦苇地的深翻已经过了最佳时机。后来听喜文说,新年过后“掐破米”经常往他家跑,攒聚会计伯一起办砖厂。生产的砖头拉到蔡家坡车站,装火车运往西山。这桩生意是“掐破米”在牲口集市上酝酿的。那两年老来西山的客商买骡马,说是买去驮煤。那时煤炭供不应求,西山煤矿招来大量挖煤工人,除了需要搭工棚的芦席,也急需箍煤窑的砖头。
砖厂选址竟然是杀人沟,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杀人沟杀过人,这话是会计伯亲口告诉我的,难道会计伯就不怕鬼?我想问个究竟,但会计伯很忙。据说他在砖厂忙得像个吹鼓手,常常是丢下铁锨拿镢头,别人收工了他还要计工看场,饭是喜文娘送去吃的,晚上干脆住在临时搭建的芦席棚里。其实整个春天不光会计伯忙,全村能干活的男女老少都闲不下。青壮年挖砖窑,妇女们清理沟里的杂草灌木,上了年纪的也派上用场,扛着镢头铁锨平整拓宽通往杀人沟的道路,供日后运煤和拉砖的机动车行驶。最清闲的当属“掐破米”。我经常在村口看到“掐破米”左手叉腰,右手拇指和食指托举着一根点燃的纸烟,逢人就说:有时间到砖厂干点活去,一天两块钱,和进城当工人一样的呵!虎子也很牛气,村里的小孩甚至连大人们也要讨好他,仿佛得罪了虎子,一天两块钱的工钱就挣不着一样。喜文没有虎子那样牛气,会计伯不让他乱跑,憋在家里读书写字。
我是在一个阴雨天的下午见到会计伯的。会计伯浑身沾满泥土,驼着背咳嗽得很厉害,刚从村医疗站拿了药。北方的春天初暖还寒,会计伯估计是住在潮湿阴冷的工棚里着凉感冒了。我叫了一声会计伯,他就抬起头来满脸灿烂地应了一声。那阵子从砖厂干活回来的大人都说会计伯笑得很灿烂、很开心,这在以前是少有的。我问会计伯你们把砖厂建在杀人沟就不怕鬼吗?会计伯说了声“你这娃”就“嘿嘿嘿”笑了起来,但笑声很快淹没在剧烈的咳嗽声里,半天连气都喘不匀。过了很久咳嗽平息了,会计伯反问我,如果死一个人变一个鬼,从远古算起,这个世界该有多少鬼呀?或许见我一脸茫然,会计伯又解释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心里有鬼的人才怕鬼,心里没有鬼的人一点都不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