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沙漠边的农场,民贵有个不同于当地人的身份,叫“新职工”。对待他们这样的新职工,农场是宽厚仁慈的。招他们来时,郝场长说的,有房子有地,只要肯下力气肯流汗,就能过上有饭吃有衣穿、有电视看有“电驴子”骑的好日子。
当时,他们曹家坡那个山旮旯村的村主任吃惊地问:
啥样的房子?
一砖到顶的新房子。
多少地?
每户五十亩。
不要钱?
不要钱。床铺被褥、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还一次性发两千元安置费。啥都不用带,只要人去了就行。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所有人的眼睛都瞪成了卵石鸡蛋。
说书呢?村主任脸向上别,眼睛斜觑着郝场长。
你看,郝场长掏出合同,安置费现在就发给大家一半,另一半到了场里就发。
沉默,像有滚滚雷声由远及近。
咋样?谁去?村主任举起村委会的章子。
如果去了不像……不像你说的那样,想回来咋、咋办?民贵结结巴巴地问。老婆巧玲在身后一直捅他。
给你买回家的火车票。郝场长的眼睛越过民贵黑黢黢的脸,看见了巧玲。巧玲的脸红红的,像曹家坡阳坡上那棵柿子树上的柿子。
这,还有啥说的?民贵扭脸向众人,咧开嘴,卵石鸡蛋大的眼睛眯成了瞌睡的猫眼。
“哗”,身后的人都扑到了桌前,伸出指头蘸了红红的印泥,在合同上摁上指印。
等民贵最后一个摁完手印,郝场长笑着问他:
你叫啥?
这年春天,当民贵背着一个大大的蛇皮口袋,带着老婆巧玲和儿子走到农场分给自己的屋门前时,他愣了半晌都没有抬脚迈进屋里去。站在身后的巧玲和儿子一人拽着他的一只衣角,探着脑袋朝已经打开了门的屋里瞅。
屋子果如郝场长说的,一砖到顶。红红的砖墙反射着太阳的光,像在电视里看到的天安门的城墙一样。站在白亮的太阳光里往门里望,只能看见一块斜铺在地上的白光。民贵堆积了一脑门子的汗,淋雨般流下,眼睛被蜇得涩疼。他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什么都不用出,就得到了这么好的房子,还有地。凭啥?
就凭你们是我们场的新职工!管理员笑着说,进屋吧,休息一下,今天场里杀了猪,晚上会餐,到时我来接你们。
他们就那样愣怔着站在屋门前的太阳下,直到管理员的身影消失。
虽然是平房,而且只有里外两间,但足够他一家三口住了。在老家曹家坡那条山沟里,他们只有一间歪斜的、似乎一场暴雨或一阵狂风就能摧毁的泥屋,不然,他们也不会背井离乡到这儿来当新职工。
站在屋子中央,映入眼帘的床铺、火墙、炉子和锅碗柜橱,都是新的,甚至还可以嗅到淡淡的泥腥味和油漆味,陌生而温暖。当背上的蛇皮袋子“嗵”地滑落在地上时,他蹲下身子,双手捂住了脸。第一次出这么远门的巧玲和儿子都被他吓住了。
咋了?咋了民贵?巧玲也蹲下身子,用手掰开他捂着脸的手,只见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但看到他笑着咧开的嘴,她定下心来。她拉着他站起来,说,咱们来对了,郝场长没有骗咱们。
是啊,郝场长没有骗咱们,咱们来对了!
儿子流着哈喇子说,晚上有肉吃咯……
令他惊愕咋舌的还远不止这些,于他仅仅三十年的人生经历而言,这儿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是在曹家坡那个山旮旯里不可想象的。在老家曹家坡,地大都开在坡上,一块一块的,方的、扁的、圆的,各种形状不一而足,像挂在墙上的地图,像小娃娃的尿。抵达各块田的路呢,就像扭曲的羊肠子,小四轮都很难上去。耕种收获多用牛犁驴驮,翻地耙地、播种收割全靠人力。虽然地很少,但也能把人累弯腰。
这儿呢,地大。出了居民区,东南西北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条田。对,条田,只能用条田来界定这儿的土地。路平。只要有地的地方,就有路,而且主干道都铺了油。路上很少见牛呀驴的,最不起眼的也是小四轮、“电驴子”。很快他就明白,这里的机械化作业程度非常高。从整地,到播种,从田管到收获,除了采摘棉花时需要集中劳力突击外,都是机械化作业。摘棉花的时候,场里会组织学校的学生、企业职工和机关干部全部下地支援“三秋”,还从内地成车皮地接来大批的拾花工,实行“大兵团”作业。后来,有了采棉机了,更是极大地节省了人力。
但是,后来那个时候的光景,民贵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