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喜田走进镇委大院时,感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他这个程庄的村长已经干了十多年,要说起进这大院子里的次数,那真是数也数不清了。他的印象里,自打他干上村长,镇上隔三差五就要召集一次会。那会真是比镇上的农集还要勤,比农人们赶集上店的次数还要勤,比他跟自己女人做那个事情还要勤。会议五花八门,内容视镇上近期的工作重心而定,什么政策学习的会、计划生育的会、农合保险的会、治安防盗的会、防治害虫的会……不管你干着啥,一个电话就把你召去了。有时候,他正在田里挽着裤腿浇着地,好不容易占上的井,好不容易弄出水来了,那边却让去开抗旱动员大会。他只好放下裤管,洗净脚丫子上的泥,蹬上鞋子,骑上车子一溜烟儿地往镇上赶。一小部分的会,开完回村后要忙一阵子,因为要落实,上头要检查;大部分的会开完,他回去是该干活的干活,该打牌的打牌,该睡觉的睡觉。他这样一趟一趟地往镇委大院里跑,没得到啥别的好处,倒是跟看大门的混了个脸熟,每回去的时候,他连招呼也不用打,跟回自己家一样,随便得很。这对于一般的村人可是个不小的特权。
农历二、四、六是马庙镇的大集,来赶集的农人尤其是女人们都愿意到镇委大院里来上个厕所(男人们找个旮旯,好解决)。对她们来说,这便仿佛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卫生的象征了。那时候,镇上街边还没有公共厕所,能解决这类问题的地方,除了这儿,就是镇医院。女人们都爱洁净,嫌医院里肮脏,都不愿去那里,而是挤在这门前唧唧喳喳,缠着看门的老头放她们进去。谁也不知道老头是认真还是存心使着点儿坏,想看她们露丑,总是把眼光搭在眼镜框上望过来,就是不给她们开门。这种情况下,只要程喜田大摇大摆地一走过来,老头便拿出他兜里的那个宝贝,缓缓地遥控开了大门。程喜田进去,女人们也簇拥着他挤着呼啦啦都进去了。这里面如果有程庄的女人,“村长村长”地便叫得定比平日又越发亲切一些。因为这个,喜田每回去镇上赶集的时候,有事没事也都喜欢到那大院里去转转,去逛逛。
这天,是农历的三月二十二,也是马庙镇的大集。太阳刚跳上路边那缀满榆钱的树梢,给枝枝丫丫涂上一层金色。大大小小的街道已经挤满了兜售各色物品的商贩跟十里八村聚拢来的村人。这个时节,正是村人忙着种棉花的时候,程喜田推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大金鹿,一边急匆匆地往镇委大院那儿挤,一边盘算着一天的计划。他想,等散会之后,不能在镇上磨蹭,得赶紧回去栽棉花苗了。他方才往镇上来的时候,就看到许多村人已经在地里忙活着这项活计了。如果会短,散会早,今天趁着这样好的天气,兴许还能栽个一亩半亩的。他好不容易挤到镇委大院门口,把车子插在门一边的车棚里,回来想要赶紧进去的时候,却让两个年轻的保安拦住了。时间还早,还没有赶集的村人进来找厕所。往日这种情况,门都是大敞的。他想冲看门的嚷嚷,可看了看保安,却换了新的面孔。他们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问了是哪个村儿的、名字叫啥,才拿出一个小本本,让他签了名,才把电子门遥出一道缝隙,让他侧着身子挤进去了。程喜田一边往里走,一边就感觉有些奇怪,不知为啥,心里老大不舒服,仿佛憋了一股无名之火。不知道今天要搞什么名堂。他干村长的这十几年间,镇委大门拆过几次又建过几次,由最初的绿漆铁门换成了不锈钢电子门,门卫也换过不知多少茬,但像这样拦住他,对他严加盘查还是第一次。
程喜田走进设在大礼堂里的会场,坐到靠着走道的那个板凳上的时候,就瞥了一眼挂在主席台上方的那条横幅。那通红的横幅上印着雪白的方头体大字,每个有锅盖般大小。他看完之后,“哧”的冷笑了一声。这会非同小可,他心里说,这会的重要性,仿佛从这会场上方悬挂的通红的横幅就能看得出来。“全县重点项目落地生根动员会”,他念了一遍,心里说,明明是镇里召集的一个会,却打着县里的名头,这不明摆着是拉大旗作虎皮,狐假虎威?
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横幅的内容是张志涛镇长亲自拍板定下来的。在定下来之前,张镇长斟酌再三。这里所谓“重点项目”,指的是一个即将建设的工厂。当然,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是一个化工厂,只知道从投资金额来说,它是县里“全民招商引资活动”开展以来最大的收获。所谓“落地生根”,当然是要安家落户,准备在这里建设了。
这时候,会还没有开,程喜田坐在那里,跟旁边邻村的一个村干部递了支烟,问道:
“这是想弄啥哩?”
“你不知道?建厂的事啊。”
“我看大门口咋还查那样严哩?”
“这事重大,无关人员一律免进!”那人眯缝着眼睛,品咂着烟卷说,“你还不知道?镇长要跟咱签订一份生死状哩!”
程喜田听完,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寻思着,生死状,好好的又不上战场,咋还签起生死状来了?要说起这个即将建设的大厂的事,他是早就知道的。他还知道,这个大项目没有确定下来的时候,全市好多个县市区都在争;项目给了县里之后,全县那么大,一共有十二个乡镇,这么个金疙瘩会砸到谁头上呢?悬念又很大。一开始的日子,每个镇的一把手都在摩拳擦掌,恨不得能跟前些年催公粮抓计划生育一样,带着镇里的一帮人,拿着绳子,去把人家投资商捆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来。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让许多人没想到的是,这项目最后竟然给了地理位置自然环境都不突出的马庙镇。马庙镇负责招商引资以及工业发展的镇长张志涛背后是不是托了关系拱了门子,这些话虽然不敢乱说,可大家都看到的是他的确高兴坏了。
这个会的中心议题很简单,那就是号召全镇各村干部,发动群众,全力支持厂子的建设。说是全力支持,其实也支持不上啥。人家一不要钱,二不要人。那么一个大厂,能落根到你这穷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自然不是看中了你别的,而是看中了你的地。张志涛心里有数,在上次县里召开的经济工作会议上,他已经跟县里领导签了军令状,回来之后,他马不停蹄,召开了数次镇委会,已经把厂址初步确定了下来。除此之外,他还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问题都考虑到了。
他说,这是一场硬仗,是一场刺刀见红的攻坚战。马庙镇今后是吃糠咽菜还是喝酒吃肉,就在此一搏。这一项工作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这是一片没有硝烟的战场,是一片处处是雷区,处处是暗堡的凶险之地。县里领导跟我签了军令状,我要在此基础上再往前走一步,跟你们签一份生死状!我的脑袋现在已经不在项上,现在已经挂在了裤腰带上。完不成任务,就要提溜着去见县委王书记。你们也要做好准备,完不成任务,都得提溜着脑袋来见我!
他知道这些村干部的脾性,不给他们点儿压力,他们就没有动力。这些家伙是属皮球的,不使劲儿拍打,他们就不往起弹;他们又是属破车的,三天不敲打,他们就散架子。他在会上慷慨陈词,分析了建厂中可能遇到的种种阻力,阐述了建厂之后的种种好处,也表达了不建好此厂誓不罢休的雄心壮志。他讲完之后,接下来一个重要的节目便是趁热打铁,让村长们一个个上台,跟他签订一份生死状。
“你们平日里一个个牛逼哄哄,都不管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是英雄是狗熊,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张志涛一边催促大家上台,一边说。
虽然会议室里开着空调,凉快得很,可好多村干部脸上还是扑哒扑哒地往下落着豆大的汗珠子,像是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坏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