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喜田因为这事,成了全镇的落后分子。
他成了落后分子之后,其实心里有些冤枉,因为,他并没有反对建厂。但不知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地就成了镇里各类会议上点名批评的对象。在许多人眼里,程喜田当初犯下那个错误,完全是因为一个玩笑。镇长那个玩笑可能开得有些不分场合,有些不分轻重,但程喜田那样做也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人们想,人家说那怕啥,谁让人家是镇长哩?当然,程喜田小题大做,镇长也有些过了。当时不签,过后找人做做他的思想工作,给他一个台阶下,补签上不就是了?还用这样揪住不放?所以,大家也感到程喜田有些冤大头。
这件事,只有程喜田自己心里知道,远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他那天拂袖而去跟镇长的玩笑有关,却又并不仅仅是因为镇长的那一句玩笑。其实,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小算盘,还有一个小九九。
一个有钱人要在这里建一个大厂,这件事虽然上头一直秘而不宣,可还是早就走漏了风声。这消息如何传出来的,又如何传到村人的耳朵眼里去的,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总之,大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开始都是禁不住高兴且激动的。据说,这是个大型企业哩!据说,这老板家产就有多少多少个亿哩!据说,单是这厂子的一期工程,就要占去好几个村庄的土地哩!这样的消息,怎能不让人激动呢?他们吃饭的时候,几个人端着饭碗蹲在家门口的粪堆上,或者上地下地在路上碰见,打过招呼,说两句闲话,接下来仿佛很自然地,就会扯到建厂的事上来了。
“这里要建厂?那咱还用种地吗?”这个说。
“你出门就是厂,满厂里都是机器,你往机器上种庄稼吗?”那个诘问道。
“不能种庄稼,咱吃风屙屁哩?”这个有些糊涂了。
“你摇身一变就成了厂子里的工人,还愁没钱花?”那个倒干脆。
这个就笑了,说:“那敢情好,那咱孩娃儿还上啥学哩?起早贪黑地上学,吃苦受累地念书,不就是为了脱去农民这张皮吗?”
这样问题讨论得越来越深入,由日常生活而及孩子的教育,那个对于这略显深入的问题,似乎也就没有些许的把握了。没把握归没把握,他却似乎受了这问题的启发,也连带着想出另外一个深入的问题来。
“我们都没了地,户口咋办?咱们都得转成非农业户口吗?”
“那还用说?我们这里变成城市了!”
“我们变成城里人了?”这下子,大家高兴坏了。
人们去地里干活,往日,一早出去是必定干到过晌午也就是钟表上的一两点钟才会下班的;而自从知道了要建大厂的消息,在头晌午也就是不到十一点钟的时候,大家就陆续地从地里回来了。这个时间吃饭还早,大家就坐在村口的那棵歪脖子的合欢树下拉呱。眼看就要农转非,眼看就要变成城市了,还下苦地在地里死受啥哩?这些农人虽然少见识,却也经常看电视听广播,知道上边征地的时候,是容不得你半天拖拉的。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没人跟你商量,没人跟你通融。通知你明天搬迁,明天八点推土机装卸车就来了。别管地里种着什么庄稼,玉米、花生、谷子、还是棉花,呼啦啦地一推,狼藉一片就算完了。这一季,地里的庄稼能收不能收,还说不准哩,下那样的苦力,做那样的冤枉活儿干啥?
大家一开始都是高兴着,激动着,兴奋着,盼望着这厂早些建,这地早些征。可是,自从发生了那一件小事,他们的感情却又产生了动摇,甚至可以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有些不乐意,有些不情愿,有些忧心忡忡了。
那天,大家根据新近养成的习惯,还是半上午就从地里回来了,都在村口的那棵大合欢树下拉呱哩。男人们赤着脊梁,吸着烟卷;女人们挽着裤腿,搓着奶子下面的汗泥。合欢树歪着脖子,虬曲着身子,浓密的树荫洒下一片阴凉。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粉红细腻的绒花落在地上,星星点点。农人们扯东道西,说说这家妯娌的不睦,扯扯那家孩子的淘气,叹叹那家老人的凄苦。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即将建设的、让人内心时刻难以平静的大厂。
这棵大合欢树,原本就是傍着村口的那个大坑的。坑呈椭圆形状,不知形成于何年何月,里面半是雨水半是泉水地常年不干。大家说着说着,一只蛤蟆就从坑边上爬上来,一跳一跳地,朝说话的人们跳过来了。这蛤蟆鼓鼓的眼睛,白色的肚皮,跳到离人两米远的地方,就停在那里,抬着脸朝人看。它看了人一会儿,听了一阵他们的谈话,仿佛觉得没大趣味,便掉转了身子,要打道回府。它如果不调转身子,还没有人注意到它。它一调转身子,还没有往前跳,程北国就“哎哎”地叫起来,说:
“你们看,你们看!稀奇得很哩!”
“啥?啥?咋个稀奇了?”
“你们没看见吗?你们没看见?”程北国一边指着,一边站起来,激动得手舞足蹈,“你们瞧,那只蛤蟆三条腿哩!”
人们顺着程北国的手望去,果然,他们望见了那只蛤蟆。那只蛤蟆有两条前腿确定无疑,而后腿呢,似乎的确只有一条。
有的人张着嘴巴,吸着凉气;有的人擦了擦模糊的眼睛,想再仔细瞧瞧。常言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常见,两条腿的人常见。今天,这蛤蟆不是真的三条腿吗?程新正猫着腰,悄悄地走过去,一下子扑在地上,按住了那只蛤蟆。他捏着它的一条前腿,提溜着到人群中间来,让大家仔细瞧。
人们呼啦一下子围成了个圈儿,仔细看着中间的这个惊恐万状的小生物。
这一回,人们是看得更加仔细了。不假!不假!的确是三条腿,这一下大家觉得越发应该好好惊叹一番了。因为,刚才远远地看去,还有人疑心这蛤蟆原本跟其同类无异,只是腿让其他凶猛的物种咬掉了一条。这回近距离研究了之后才确准,这奇怪造型不是外力所致,而是天生如此。这东西是天生畸形!这蛤蟆只有一条左腿奋力踢蹬着,而本该生长右腿的地方,没有丝毫疤痕,只有一个豆粒状的凸起。程新正提着这东西,举到人们眼前,让大家挨个看了一遍,才郑重地宣布道:
“这是个宝贝,我要拿家去,用瓦罐养着。”
程新正这样一说,许多人都感觉有些心理失衡,甚至有些气愤,觉着大家一起看到的东西,让他占为己有,似乎有些不公。这稀罕玩意,说不定还能卖上大价钱哩。大家在心里这样盘算着,但都没有说话。
程二国不愧是高中毕业生,在学校里上过生物课,在生物实验室里看到过许多动物(他经常跟大家提及的是一种始祖鸟)的标本。他的一句话让大家心里重新找到了平衡。他坚定而自信地宣布:
“这不是个啥稀罕玩意,这是物种变异。”
“物种变异?”村人张大了嘴巴。
程二国看着瞠目结舌的村人,继续解释道,物种变异其实很常见。我从报纸上看到过,英国苏格兰一条河里,因为水质遭到污染,雄鱼全部变成了雌鱼;去年,美国一个探险队到亚马孙河探险,还拍到过一种十多公斤重的巨蛙,这些都跟环境污染有关。实验室里的各种化学制剂,工厂排出的污物,都有可能造成物种变异。不但这些东西会变异,一旦环境污染到一定程度,连两个头的人、带着尾巴的人、两个心脏的人,也都能生出来呢。
这一番话说得大家一愣一愣的,程新正仿佛扔一颗定时炸弹样儿,连忙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那只蛤蟆扔了出去。蛤蟆“日”地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绿色的弧线,落在水里,“扑通”一声,溅起一大团雪白的水花。大家哈哈地笑了一阵,笑完,心还在打鼓一样跳着。
“咱们这个将要建设的大厂,是不是会有啥污染呢?”这样过了半晌,有人说。
这个问题让大家都停止了说话,表情严肃起来,他们面面相觑,场面便显得有些沉重。
“咋会哩?有污染,上边能让他建?”
“上边只要拿了钱,管你死活哩?”
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最后还是程新正说,这个不难,我在县里有人,我打听打听再说。
第二天,程新正便为大家带来了准确的消息。他的一个表哥在县委宣传部当一个小干事,知道些内部情况。据程新正说,他昨天回家后就跟表哥打了电话,当时,表哥正在饭桌上陪领导,忙得很,电话那头还是跟从前一样乱糟糟的。表哥喂喂地喊了一阵,才听清了他的问题。表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却问了他一个问题。表哥说:
“潘金莲要是黄花大闺女,她能肯嫁给武大郎?”
程新正把这个问题问大家的时候,大家都大眼瞪小眼,回答不上来。是啊,为啥哩?这么大的一个厂,投资好几个亿,为啥会跑到你们那说交通没交通,说资源又没资源的地方?接下来程新正分析说,这样的一个大厂,如果没啥问题,早就让人家抢走了。这厂子能落到咱这,其实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厂子一旦建好,虽然每年能给县里上缴巨额利税,但它的污染也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