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家里把税票寄来了,高树杰把税票交给冶炼厂的财务部,对了下账,冶炼厂欠高树杰128.35万元,供应部的杨部长让他等两天,拿上点钱再回去,杨部长说,咱们的生意还不能完,以后你还要送货。
高树杰知道早上供应部来的人很多,有要钱的,有供货的,有买产品的……,自己去早了也没用。他悠闲地在旅店洗了脸,刷了牙,喝了碗玉米碴子稀饭,又给家里和他给供货的另外几个厂子的老板打了电话,十点钟左右去冶炼厂供应部找杨部长要钱。
往常这个时候,供应部最忙乱的时间已经过去,人也比较少了,可是今天却有点怪,供应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很多人,有外来的客户,也有本厂的工作人员和工人,都在探着头像看什么稀奇,也像看什么热闹。高树杰离供应部还有十来步的距离,就听到一个男人“呜呜”、“呜呜”的哭声,而且这哭声还越来越大,既粗哑又压抑,还时断时续地夹杂着半普通话半湖北话的诉说,好像是什么困难啊,买碳啊,要停炉啦……什么的。高树杰紧走几步,想看看这冶炼厂的供应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没走到跟前,见杨部长一脸怒气紧皱着两条漆黑的眉毛,挥着一条胳膊对门口围着的人喊着:“去,去,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哭吗?”杨部长的个子不是很高,像大部分中原人一样,也就是一米六几的个子,二十七八岁,额头大,下巴尖,留着很得体的小分头,性格内向,人很精干,一双单眼皮眼睛黑亮黑亮,炯炯有神。他是董事长的女婿,现在见他发火了,冶炼厂的工作人员和工人都散去了,十来个外来的客户也向四周散开了许多。高树杰因找杨部长要钱,又和杨部长很熟,见围着的人让开了,就径直走进供应部,坐在一张空着的椅子上,看杨部长处理问题。
供应部靠墙的那条长木椅上,并排坐着两个人,一个高而瘦,一个胖而矮。个高的那个靠门端端地坐着,大概有40来岁,窄条脸,没有眉毛,两只手在腿上放着,低着头,看着地面。见门里进来了人,把头抬了抬,没有多少光泽的眼睛深深地扫视了高树杰一下,又把头低了下去。这人看上去木木的,什么表情也没有,半寸长的头发胡乱地长在干干的脑壳上,眼角里还有两团眼屎,一身廉价的灰西服皱巴巴,旧皮鞋上满是灰尘和煤面子,像是没洗脸,整个人看上去很疲倦。靠里的长椅子上坐着的那个矮个男人,也有四十多岁,个子大约有一米五多点吧,看不见脖子,圆圆的多肉的脑袋就像放在两个肥肥的肩膀上,动也不动。此人眼睛小,鼻子也小,嘴却大,留了个大背头,大概没顾上梳理吧,乱且不说,灰灰的头发上还落有煤面,一看就是坐煤车来的。他胖胖的腰板挺得很直,两只小手十指展开,很规则地放在短而粗的两条腿的膝盖上,小眼珠子不时滴溜溜地转那么一下,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伴随着他呜呜的哭声,哗哗地往下流……。
矮个男人脸上、下巴上都是泪水和鼻涕,他不时地拿一块很肮脏的小手巾拭一下,大嘴巴不停地张翕着,不停地说着什么说好二千吨结一账,现在四千多吨了,还不给钱,“呜呜”地说什么你们欠我快三百万啦,我把票也给你们开来了啦……
杨部长很恼火,大声训斥矮个男人:“哭,哭,哭什么?又不是不给你钱!只不过让你等几天,就不行?票开来咋啦?厂里就是有你三百万又怎啦?我们这么大的厂子能短下你的钱?你今天早上才来的嘛,屁股还没坐热就要钱?工厂又不是银行,起码也要让我们安排一下嘛!”矮个男人不停地哭着,杨部长的话稍有停顿,他就不停地说:“我前两天就给你打电话了,让厂里给我安排款,我前两天就在电话里说了,又从麟州给厂里发了十六个车皮的兰碳,这十六个车皮的兰碳就又是1000吨,又是六七十万呢,你不给我货款,我怎么过这个坎啊!”“呜呜、呜呜……”杨部长恼怒地挥动着胳膊,用河南话大声地质问矮个男人:“火车皮不是还没到吗?不是只让你等两天吗?四十几的人了,还是个老板,看看你这模样?像什么样子,丢不丢人?”矮个男人“呜呜”哭着,用半普通话半湖北话沙哑着嗓子说:“顾不上脸面啦,今天不给我安排钱,我就买不回炭了,三天后我就要停炉了,那损失就大了,我们的日子过不成了……”杨部长紧锁着眉头,用力地挥了下右手,厉着声说:“见了回要账的,还没见你这样要账,不给!不给!你就哭吧!你就嚎吧!”矮个男人哭着说着,真的大声嚎哭起来,边嚎哭边从皮包里掏出几张火车大票,边说:“杨部长,你要守信用,说话算数啊!你要救我啊!这是我给你厂发的十六个车皮兰碳的火车大票,你不给我钱我就没法活了!杨部长,我给你跪下了!”矮个男人嚎哭着,诉说着,真的“扑通”一声跪下了,跪下不算,还双手作揖,在地上给杨部长磕了几个头。年轻的杨部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事,他大声呼喊着:“这算干什么?起来!起来!”边喊边往起拉跪在地上的矮个男人。
就在矮个男人向杨部长闹腾地要钱的整个过程中,围着看热闹的十多位给冶炼厂供应其它原料的客户,基本上听明白了矮个男人嚎哭的原因,他们十分同情矮个男人,说什么话的都有。有的说,人不到伤心处不会哭;有的说,这人发货太快了,十来天就给厂里发了三百多万的货。还有的说,这人怎把生意做成这样了。也有的说,咱们要账都排队等厂里安排,这人今天刚到就要拿钱走人,天下哪有这么好做的生意!总之,人杂了,说什么的也有,但这些要账的客户,那个没体会到做生意要账的难?那个不知道这个冶炼厂最爱压客户的钱?客户到厂里结一次账,要一回钱,那个不像在战场上冲杀一回?
在矮个男人闹腾着向杨部长要钱的过程中,那个靠门口坐着的高个窄条脸男人,一动不动,只是不时地插一下话说:“不给钱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不给钱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他也不劝矮个男人,他也不哭不闹。高树杰心里说,这是个业务员。高树杰其实心里很同情这个矮个男人,他已经猜测到这个矮个男人大概就是麟州柳树湾焦化厂的贺厂长了。他原来以为贺厂长是陕北人,长得高高大大,看来他都错了,这是个湖北佬,人常说,南方人最聪明,湖北佬最难缠,他今天真是见识了。高树杰心里责怪这位同行,你做这么大的生意,为什么就不打听这个厂的付货款情况呢?每月订了二千吨的供货合同,也就是一百二十几万,怎么一下就发来五千来吨的货呢?和这个冶炼厂打交道,那能想怎就怎呢?他同情这个矮个男人,也同情杨部长,他和这个冶炼厂打交道时间不短了,知道他们给供货商付款的程序,给客户的一切款项,都是由总经理、付总经理、财务总监、供应部长等开会集体研究定,然后把款拨到供应部,由供应部把货款划拨给供货的客户。当然也有例外,但那是厂里或客户有了极特殊的紧急情况才会临时变通。今天发生在供应部的这场闹腾,算不算是特殊情况呢?高树杰因为和杨部长关系不错,心里又十分同情这位湖北的同行,他走过去对杨部长玩笑着说:“你这个供应部,看来是什么情况也要遇上啊!看来你也要像美国总统一样,准备几套应急措施了,如果能帮助就帮助一下吧。”高树杰把杨部长拉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给倒了杯开水,又开玩笑地对杨部长说:“你就坐在你的总统位子上处理问题吧,我们都是你管辖下的臣民,臣民嘛,也就什么样的人也有……”杨部长的脸色慢慢地缓和过来,把高树杰倒的那杯水端起喝了一口。矮个男人鼻涕涎水地还跪在地上哭着,高树杰又走过去,边往起拉他边劝说:“你这是干什么?杨部长这么年轻,你跪下磕头,这不是折人的阳寿吗?快起来,不然杨部长想帮你解决问题也没心情了。”矮个男人也乖巧,听了高树杰的话,在高树杰拉他的时候,顺势站了起来,哽咽着说:“我这是实在困难,实在没办法了。”他抹了下眼泪,对杨部长说:“我跪下不是有意的,我是急糊涂了,是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啊!今天拿不到钱,后天真的买不回炭了,真的要停炉了……。”杨部长问:“贺老板,火车皮什么时候到?”矮个男人双手把火车大票放在王部长的办公桌上,操着半土半洋夹杂着湖北腔的普通话说:“火车皮发走已经5天了,按理说,今天就应该到。”也该这矮个的贺老板长脸,杨部长办公桌上的电话滴铃铃、滴铃铃地响了,杨部长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王坪火车站刘站长的声音,电话里说,你们发的十个火车皮到站了,现在正在卸货,请你们组织拉运。杨部长放下电话,嘴角里微微笑了一下,对矮个男人说:“贺老板,你的车皮到了十个。”矮个男人讨好地说:“后面还有六个车皮,最迟明天到。”杨部长看了下表,从椅子里站起来,又从洗脸盆架子上,抽了一条毛巾给贺老板递过去说:“把脸擦一下,快下班了,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