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直到最后时刻才进入候机区。汤家驹看着她急忙忙朝登机口走去,然后背影就在登机口里面消失了。汤家驹转过身来,一边朝休息厅走去,一边掏出手机,按下手机拨号键时,那个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一个空位坐下,那女人随后也在通道对面一个空位坐下。于是他记起,当他和阿丽在候机楼二层咖啡厅盘桓时,这女人在他周围出现过。虽然当时没有特别注意,但现在他对此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观察力很自信。手机里有了接通信号,他就把手机放下来,略等片刻又按了断开键。李世荣来自河北、山西交界处一个山区农村,人很正直,但有些小气,对自己那部档次并不很高的手机珍爱异常,总是放在极稳妥的所在,掏起来便需要一点时间,所以汤家驹打李世荣的手机,总是拨两次。等待时,他瞟了那女人一眼。虽然她正朝大厅入口方向看,没有目光相遇之虞,但瞟一眼足够了。那是个蛮年轻、蛮漂亮、身材气质俱佳的女人。于是他有了一个判断:她在他附近两度出现,可能有些缘故。他对自己的判断力同样自信。如果说在咖啡厅时她还不想让他注意到,那么现在,在这个没有多少人的区域,她公然坐在对面,就是有意引起他的注意了。
他按了重拨键。等他把手机举到耳边时,那边已经说话了:
“我李世荣。是汤老板吧?”
很默契。这位人事部门经理也知道,打他手机拨两次的,必是汤老板。
“招聘的事怎么样了?”汤家驹平和地问。
“差不多了……”
“说得准确些!”声音并没有提高,语气里却有了一些威严。
“是这样汤老板,应聘的人很踊跃,我们公司很具吸引力啦,所以需要多一点时间来挑选。我想让你更加满意一些。”
“这样很好,”口气非常和缓了,“一定要选最优秀的。对了,如果确实优秀,可以比原定计划多招一些。我是爱才如命思贤若渴呀!”
“汤老板的一贯想法,跟我们讲过多次了。”
“那么财务总监的人选怎样?这可是最重要的!”
“这个嘛,要稍微一点点不乐观。”李世荣常用这种广式表达,又常在这种表达中犯语法错误。
“为什么?”
“是这样汤老板,现在已经收下的应聘书一共8份,第一轮筛选下来,有三位比较优秀,各有长处也各有短处,综合条件接近,但是我觉得与汤老板的期望,都还有些距离。”
汤家驹没说话,脸色有些阴沉。无意间眼角的余光一瞥,发现对面的女人正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一向自称可以一心四用,虽然和李世荣的通话很重要,一心二用还是毫无问题。何况这第二用只是观察,根本不必动脑子作判断。
“汤老板,”那边对他的沉默立刻有了感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话虽如此,求不得这一将,你给我招一堆兵卒马弁有什么用?不是说深圳的高级人才市场藏龙卧虎吗?”
“是这样汤老板,还有个情况……”
“哎呀,你会不会一口气把说话完?”
“是这样汤老板,一小时前来了一位应聘的,北方口音,交了求职材料,填了表,但是不肯做笔试答卷。”
“为什么?”
“他说在他的求职经历中,从来没做过这种东西。”
“他把我们的试卷叫‘这种东西’?用你们大陆的话说,很牛呀!”这话刚出口,眼角余光已经瞥见对面的女人飞快把目光移过来,眼神中有五分惊讶,外加两分惊喜。
“汤老板多次叮嘱,对一些桀骜不驯人士要格外注意,所以我又劝说了一下,说这个答卷只是个参考,不是很重要,但是你一定要做一做。我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规定,你既然想来我们公司工作,就应该遵守我们公司的规定啦。”
“他怎么说?”
“他说等我成了贵公司的员工以后,一定模范地遵守公司规定。”
汤家驹爆发出一串又脆又爽的轻笑,同时发现对面的女人眉毛一扬,也绽出一个微笑。那笑很会心,也很阳光,让他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一暖。
“很漂亮的回答呀!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汤老板,说完这话他就走了。”
“你就这样让他走了?噢,且慢,就是说他的求职材料还在?”
“在。我想这种材料他们都会复印很多……”
“他的应聘表格呢?”
“差一点点让我撕掉。”
“差一点点?你差一点点炒了自己的鱿鱼!现在你立刻把表和材料全部传真过来,直接传到我的办公室,听明白没有?全部!立刻!”
他按了断开键,但没有立刻把手机从耳边移开。他有点儿愣神。这个拒答试卷的应聘者,是个装模作样的绣花枕头,还是确有真才实学?公司正处在一个生死关头,他下定了决心来一次大换血。这需要他慧眼识珠,知人善任。这时传来一阵沉闷的隆隆声,一架客机正在起飞。没有确切的根据,不过他相信这就是那架飞香港的班机,他的太太就坐在上面。在香港慈善界,汤任丽寒相当有名气,也相当有人气。他知道她是博爱基金会的干事,而干事们轮流“上班”,上半年和下半年各做两个月义工。他想像不出这种不领薪饷的服务,靠什么建立必要的激励机制和惩戒机制,却眼见得太太做得非常敬业,而且胜任愉快。他的了解到此为止。按他们夫妻间的约定,她不过问他公司里的事,他也不管她的慈善义举。今天算是个例外,航班季节性改点,他们忽略了,早到了一个来小时,就去二楼喝咖啡。或许是环境的变化,和将有两个月的小别,他们都产生了一种温馨平和的感觉,在随意的闲聊中,倾吐了一些各自的烦恼。她说到香港市民的多疑,对于捐来内地的善款的发放,总是一百个不放心,而内地又确实不像别处,很难把监督一直跟进到底,再作出令人信服的报告,让捐献者们相信,每张每张人民币,确实都发到了灾民手里。汤家驹也简略说到公司面临的困境,尤其是其中制约全局的资金短缺,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把方方面面无数根弦都绷得很紧,万一哪根弦断了,局面就很难收拾了。对了,想起来了,大概就是说到这些时,那个女人似乎站在他的侧后……
就在他记起这个,同时把手机从耳边移开的时候,他看见对面的女人站了起来,又径直朝他走来,在三码以外站住,点点头,说:
“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能借您的手机用一下吗?”
很悦耳的嗓音,很纯正的普通话。同时她指了一下他拿在手上的手机。这个动作通常会让人觉得不大礼貌,有一种“别说你没有”的暗示,而且这样地指指戳戳,会显得粗鲁。但是她“指”得恰到好处。一种极自然的随意反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暗示这不过是熟人之间常有的来往。她的动作和姿态则显得很优雅,甚至有点儿高贵。当然,汤家驹是个大方人,没有这些,他也不会拒绝这种与人方便,不过有了这些,他出手时竟是一种巴不得的感觉。
他递上手机,说:“请随便用。”
她嫣然一笑接过:“不,只几句话。”一面开始按号码键,“您的手机真够派儿,我那个呢,说没电就没电。”
他没有接这个话。再好的手机,电池用完了总归打不出去的。他多少有点献殷勤地指指她的身后:“小姐,你的手袋。”
她的手袋还放在她刚才坐过的座位上。她一旋身,看了看,又转过来——姿态典雅而婀娜。“没关系的,”她说,然后就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按了断开键,“真恶心,那边不在服务区。”说着就把手机递过来。
“要不要再试试?”
“不,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她把手机又往前送了送,交到他的手里,“谢谢您啦。能不能请教一下先生贵姓?”
“不客气,免贵姓汤。”
“噢,是汤老板。幸会。我叫温佩佩。再见。”
微微点点头,转身走了。她离去的背影摇摇曳曳,那步态很像是T型台上的猫步。不过汤家驹知道她肯定不是服装模特。她虽然体态苗条修长,但肩膀不够宽。不过这些想法都只是在汤家驹的脑海中一掠而过。他从不长时间地“欣赏”任何事物。“欣赏”需要在事物之外,而他只习惯置身于事物之中。他是个很实际的人,而这只不过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即使后来,他为这一邂逅暗自庆幸过,又跌足痛悔过,他庆幸和懊恼的都是一次邂逅,而不是被某个女人盯上了,然后自己上了当。
何况他的公司正处在困境,处在一种不死不活和要死不活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