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家驹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展开在他面前的一片海湾。他喜欢站在这里想事情,因为那开阔的视野让他胸襟敞开,思路拓展。不过他此刻的心情仍然有些郁闷。海湾对面偏右一点,是本市的一片开发区,他的公司在那里有一间工厂。虽然W市的工厂大得多,二期工程完工以后,规模比这儿要大出不止三倍,但他的公司原是靠这间工厂打江山创基业的,而且至今也是他下属三间工厂中运转得最可靠的。他把公司主管生产的副总经理江有朋派到那里坐镇,就是希望那里不要发生任何事,使他可以集中精力,解决使公司走出困境的大事。送走太太从机场回来,李世荣的传真已经发过来了,可是内容比他预期的要少得多。还没有看到一半,江有朋的电话来了。首先是一个很讨厌的消息,说通达运输公司的老板阎盛,带来了两部10吨大卡车,一前一后横在了工厂大门口,扬言今天不还清欠款,谁也别指望还有明天了。然后便是一通牢骚,说他江某人是管生产的副总,不该、也不会处置这类狗皮醪糟的烂事。汤家驹只得好言相劝,同时也更坚定了想法:赶紧招聘一位才能过人的财务总监,实在是当务之急。可是,当他把传真过来的材料翻阅一遍之后,心里仍是极不踏实的感觉。这个叫沈一钧的确实与众不同;别人恨不得把中学时当过一回三好学生,做过班级文体干事之类都写进履历,沈一钧的材料却格外地简约。当然,在几家港资、合资公司做过财务总监的经历,让汤家驹颇为心动,但这个沈一钧在哪里都做不长,没有超过一年的。一般的求职者遇到这种情况,常会加一个“自动辞职”一类的说明,而沈一钧对此却不置一词,好像并不在意会不会有人理解为被炒了鱿鱼。这倒是给人一种自信的感觉,但同时也让人不怎么放心。他可能是个干才,也可能是个骗子。要在两者之中作个选择,又觉得选哪个都根据不足。他不想失去一个机会,也不想上当受骗。于是他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李世荣的手机。挂断之后,重拨之前,他斟酌了一下细节。他让李世荣尽快安排和沈一钧通一次电话。“就说我们公司的汤总想和你直接聊聊,”他加重语气强调了其中的“汤总”和“聊聊”。电话由我打过去,他说,另外你务必问一问沈先生有没有座机电话,免得两边付费。“你想得真周到呀汤老板。”远在深圳的李世荣,答应“我立刻就办”之后,很真诚地加了一句。
汤家驹稍稍有一点得意。这类由下属用真诚的语气说出来的恭维话,他听得太多了。他不以为然,也不以为意。他不认为这就是阿谀奉承,但也不把它真当成赞扬。大体上,这不证明自己做得很好,多数时候却可以证明没有太做错。他本来可以把这种比较好的心情多保持一段时间,偏偏这时江有朋又来了电话,让他的心情立刻变坏了。而且,紧接着又是好几个电话,中间几乎毫无间隔。他的心情就随着这些电话,钟摆似的荡来荡去。
江有朋的电话还是为阎盛,但在通话过程中,这件事本身却几乎被他那滔滔不绝的牢骚所湮没。阎盛的事让他窝火,江有朋的牢骚则无异于火上浇油。但汤家驹还得忍着。阎盛的事,是自己没道理。说良心话,他很同情阎盛。近两年来,他一再拖欠通达运输公司的运费,累计已经超出200万。通达是一家私营企业。汤家驹拖欠运费,阎盛就只好拖欠手下员工和司机们的工资。今年春节前,司机们急了,闯进阎盛的写字间,把他们的老板揍了一顿。据说当时阎盛蛮硬气,不还手不挣扎不喊叫,任凭人家打。这倒让司机们有点为难,打了不到5分钟就住了手。阎盛摇摇晃晃站立起来,问了声:“不打了?”又摇摇晃晃走出去,自己走到马路边上,打了一辆的士,去了医院。过后,他从医院传话给司机们:不能按时给大家发薪水,是我对不起大家,该打。想另谋高就的,按合同照发遣散费,只不过还得过段时间。愿意留下的,该怎样还怎样,阎某人好歹想法子让大家体体面面过个年,以后阎某若有时来运转之日,决忘不了肯与阎某共渡难关的弟兄。他把自己的宅子卖了,给大家补发了部分工资。因为急着出手,宅子卖得很吃亏,但此举却大得人心,搬家的时候,包括打过他的司机们都来帮忙。汤家驹对阎盛这一手很是佩服,所以两个月前,当阎盛断然拒绝继续给华锐公司运货时,汤家驹不仅没生气,反倒在“宜风楼”请了阎盛一顿海鲜。他说阎老板的难处我完全理解,等公司头寸有了松动,送货的业务还是你阎老板的。阎盛也说,汤老板是个讲义气的人,我也了解过,汤老板不是有钱不给,是真没钱。敬过一杯酒,又说,话说回来,以你汤老板五六个亿的身家,断断续续打发我三十万二十万的,怎么就做不到?你得找个真正能帮你理财的好手,不能只替你把钱管住,得能替你把头寸盘活。虽然阎盛接着赶紧声明这是酒后之言,白说说罢了,汤家驹心中还是认同的。也是在几分酒力之下,便慨然承诺,两个月之内,我好赖先还你20万到30万。如今两个月的期限已经过了十多天,承诺放了空炮,人家来要账,无话可说。虽然开来大卡车堵工厂的大门,做法过激,但汤家驹自己也是当老板的,能够体谅其中多少也有做给下面看的意思。所以他再三叮嘱江有朋:务必要多说好话。江有朋究竟怎样说的,电话里无法细问。江有朋自己讲,说的好话能装满一大集装箱,他也相信。江有朋是他从台湾聘来的;台湾的这类高层白领,大多既能不折不扣地执行老板的吩咐,又能在一定的范围内灵活变通。但台湾人也有台湾人的短处。江有朋说,好话说得再多也没用,阎盛就是不肯走。汤家驹说,再耐心一点,继续说好话,他终归会走的。于是就引出江有朋的一通牢骚。他说,我是给你汤老板做事领薪水的,没挣着给阎老板低声下气的钱。诸如此类的话,听得汤家驹心头蹿火,又只能压着。按说,管生产的主管,的确不管应付债主讨债。虽然把他派到工厂坐镇,他也不会有“一把手”的意识。不像W市的段少华,虽然并未进入公司领导层,只是W市分部总经理,可是公司在W市的所有事务,他都很自然地认为责无旁贷,就连公司在那边申请的贷款,交给他具体运作,他也就跑前跑后,少不得在银行信贷员面前说好话赔笑脸低声下气。为这些,他决不会像江有朋一样发牢骚,虽然他的薪水只是江有朋的一半,在汤老板心目中的位置也不如江有朋。汤家驹一面叮嘱江有朋耐心,一面却发现自己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
“把电话交给阎老板,”他说,“我和他讲几句。”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仍然带有牢骚的语气:“汤老板出面,自然再好不过。迟些我给你们接通电话。我不会像大陆员工那样,当着客户的面打这种电话。”
偏见!挂断电话,汤家驹心中不快。就事论事,原是他自己失察,没有细想随口说了把电话交给阎盛。其实任何下属,如果当着相关客户的面打这种电话,都是自敲饭碗。他手下的高中层主管,“两岸三地”的人都有,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如何知人善任,是他汤家驹的事。他多次讲过,他不允许他们之间以己之长攻人之短。更何况刚才江有朋所“攻”,还是人家并不存在的“短”。讲归讲,此类令人不快的事仍时有发生。
正想着,电话来了。以为是江有朋安排的和阎盛通话,却是李世荣打来的。论办事,还是李世荣手脚快。
“我已经和沈一钧联系过了,”李世荣的口气略带点卖弄,“沈一钧开头还有点情绪,说他原以为那个求职申请已经不算数了。直到听我再三介绍我们汤老板求贤若渴,特别是听说汤老板要亲自跟他通话,他已经显得很有兴趣了。”
“好,你跟他约定通话时间了吗?”
“是这样汤老板,他说他正要见几位在深圳的朋友,你来他往的,不如由他抽空给你挂电话。我把你的手机号给了他,可是他还想要一个你办公室的座机号。想想没什么要紧,我就自作主张给了他。”
这样的结果,按说应该满意了,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他原来安排的种种细节,全被对方改变了。电话将由对方打过来,打到他办公室的座机上。看重细节的汤家驹,一听李世荣说到这个就明白了:座机有区号,手机没有。这样对方就能确定是在和S市的某人通话,不会是在深圳临时安排的赝品。看来沈一钧也很看重细节,而且考虑得——至少这一次——比自己还要周到。
在汤家驹看来,对细节的敏感是一种基本素质。迄今他还没有遇到过,至少是没有承认过,他的某一个下属在基本素质上超出自己。或许那个时刻到了?当年在美国“历练”时,他发现不少美国老板愿意聘用素质高于自己的职业人士,而香港却不然。来大陆创业以后,他听说了大陆对这种现象有个妙喻:“武大郎开店”。稍后他进一步了解到,这比喻主要是针对党政部门和国有企业说的,民营企业更愿意聘用亲戚和老乡。十几年过去了,香港的情况没有明显的改变,显赫的依然是家族,一些大亨的姓氏名号路人皆知,但一般市民很少了解他们拥有的企业和品牌。这使得一些顶尖的精英纷纷到别处寻求发展。大陆的变化却很大。那些使用亲戚和老乡的“乡镇企业家”,不是灰飞烟灭,就是回归“小本经营”,从市面上销声匿迹。未被淘汰的是那些敢于割断亲情乡情的人。例如通达运输公司的阎盛,为了打发那些“追随者”,用了两年的时间,和将近他一半身家的遣散费,最后还是落下一身骂名,弄得他不敢回老家祭祖扫墓。在各种“公家”单位里,副手强于主管的现象越来越多了。一方面,他们的人事遴选方式,使一些“稳妥型”干部更容易成为“一把手”;另一方面,大陆确实出现了一个职业经理人队伍,而且其数量的扩大和质量的提升都很快。理念上,汤家驹早有思想准备,巴不得赶紧延揽几个高手来辅佐自己,只是事到临头,想到下属比自己更能干,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
不过,沈一钧究竟是不是高手,尚有待证明。他已经有了几个设想,来验证沈一钧是否确有真才实学。
恰好这时铃声就响了。
一声铃没响完,汤家驹已经话筒在手了:“你好,我是汤家驹。”
“汤老板呀!我是……”
“噢,阎老板。”并没有把失望带到语气里,而且“老板”二字的语调恰到好处,既示人以平等相待,又略带三分居高临下。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点小事,竟然惊动汤老板。只是江总……”
“没错,江总转达的正是我的意思。阎老板啊,两个月付你20万,是我当面答应过的,到期未付,是我不对。阎老板要兴师问罪,就该找我汤某人,你跟江有朋夹缠不清有什么意思?他是管生产的,又不管钱,能给你开支票?我看这样吧,把你那两辆十吨大卡开进市里,停在我公司门口,然后你我找间咖啡厅……”
“汤老板取笑了。我再吃几颗熊心豹胆,也不敢做这种无礼之事。”
汤家驹突然发出一阵很开心的大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我疏忽了,你那种货运大卡车进不了市区。”
阎盛没有笑。他等汤家驹笑完,才不软不硬地说:“我也是不得已啊,还请汤老板体谅我们小本经营的苦衷。”
两个老板,大小有别,但各有特点。阎老板知道汤老板是制造气氛的高手,汤老板也深知阎老板不为气氛左右的定力。没有钱,给不了真正实在的东西,起码也得给几句听上去“实在”的话。
“阎老板,”汤家驹口气一正说,“还记得那次在宜风楼的话吗?”
“那当然,我想忘都不敢忘啊。那次是你汤老板拍着胸脯答应,说两个月之内……”
“不是不是,我是说阎老板给我的金玉良言!当时我作出承诺,也正是痛感阎老板的话切中肯綮。稍稍遗憾的是,用的时间多了一点。真正的理财高手,确实不好找啊!”
“汤老板真要找,终归能找到的……”
“这正是我要和阎老板沟通的呀。皇天有眼,我已经请到了一位新财务总监,马上就能到任。好不容易从深圳的高级人才招聘会上请到的,叫沈一钧……”
“等等汤老板,你说他叫沈一钧?”
“没错,沈一钧。阎老板认识?”
“不认识,听说过。”
“这个人怎么样?”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这样吧,既然沈总要来,我就再等上二十天。不过还得汤老板发句话,请沈总直接处理我们通达的账。”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结果。为了打发阎盛,汤家驹打了一个“提前量”。按他的理念,这不算说谎。把尚未实现的事,当作已经实现的事来讲,是谈判中常用的技巧。他根本没想到谈判的终点会落在这儿。计划当中,这只是一个大弯子的开头,绕到最后,应该落在这样的终点上:一切等新财务总监来了再说。现在没人管这个事呀。你们大陆的理念,是“一把手”管全面,也就是什么都管。可是按我们的理念,财务是很专业的,很独立的。我这个老板,可以审定计划,也可以换总监,但是钱怎么花,账怎么做,是不能瞎三话四的……说穿了,无非是先让阎盛赶紧把那两部大卡车开走,不要总堵着工厂的大门。这种事有损公司的声誉。新总监接任以后,能不能还账,就由他去处理了;至于他是沈一钧还是另外的张三李四,根本无关紧要。没想到阎盛竟认上了沈一钧。那么,一旦新总监到任却不是沈一钧,阎盛那里就会有麻烦。解释一下并不难,问题是又放了一记空炮。当年华锐公司能在大陆迅速立足,迅速发展,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华锐的汤老板说话算数,不放空炮。可是最近他却时常放空炮。虽然每一次都是万不得已,但他很清楚,最终是要付出代价的。放空炮的成本很高啊!当然,汤家驹不会乱来。必须先认定沈一钧确有真才实学,他才会录用他。通一次电话就能作出有把握的判断?那就看你的本领了。这样一想,他便有了一种面临挑战的兴奋,和赢下这场挑战的豪气。跃跃欲试的感觉真好!他用力搓搓手,好像马上就要接听那个沈一钧打来的电话。
就真的响起了电话铃声。
“喂,你好,”他飞快地拿起了话筒,但声音却是平淡中略带两分冷淡,绝对像忙碌当中接一个不知什么人打来的电话。但他立刻意识到这番心思白用了。送话器里响着那拖长的拨号音,与此同时,电话铃声却再次响起。他一面放下左手的话筒,一面用右手取出衣袋里的手机。
“喂,你好,”仍然是礼貌而平淡的语调,丝毫未受取出和接通手机那一连串不免匆忙的动作的影响。后来,不管是为此庆幸的时候,还是懊恼不迭的时候,他都相信这是命里注定的。按他的习惯,除开确有必要的公务,手机基本上是他的私人空间,接听之前总要先看一下来电显示,如果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应该不会接听这个电话。
“汤老板你好!”
一个女人的唱歌般的声音。声音虽然好听,汤家驹还是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你是……”
“汤老板不记得了?我是温佩佩呀!”
汤家驹心头怦然一动。
“不好意思,这样给您打电话,实在唐突,不过……”
汤家驹又皱了一下眉头。他意识到有过一个小计谋:温佩佩在机场大厅借他的手机,拨了她自己手袋里的手机,从而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何以要如此用心良苦啊!这使他有一阵没有注意听她的话。
“……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任何机会都不肯轻易放过,相信汤老板是能够理解的。”听到这里,汤家驹不得不倒回去追想温佩佩说过的话。虽然没注意听,大致意思还能想起来。根本的要点:她是一名求职者。有一番解释性的表白:她是很偶然地听到的,决不是有意。有意不就成了偷听了吗?当时只是听到,汤老板的公司在招聘员工,还专门派人到深圳去招聘。回来以后,才想到我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汤老板那句“我是爱才如命思贤若渴呀”,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汤家驹对这个却没产生什么印象。他平淡地说:“职位。”
“您的意思——?”有点吃不准的口气。
“你不是求职吗?想得到一个什么职位?”
“一般的文秘吧,能为您处理文案最好,或者公关部门也可以。”
汤家驹第三次皱了眉。此类求职,通常意味着求职者没有专长,即便有大学学历,也是学中文、历史、哲学一类的。不过他对此没有太大的把握。实际上他很少处理普通职位的员工应聘。这种事应该找人事部。按大陆的做法,可以指点她应该找谁;而按他的做法,通常是彻底关门。你找错了地方,你的求职就失败了。
“汤老板,给我个机会,当面谈谈嘛!”语气间有一点撒娇,也有一点不安。她显然察觉刚才的沉默不是好兆头。
这让他心软了一下,但按说仍不足以改变什么。可是这时电话座机铃声大振。这才是那“命里注定”的原因。这回肯定是沈一钧的电话,他得赶快接。这边呢,拒绝总得有一点委婉,需要多说一些话。
“好吧。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
他说了一个号码,就挂断了电话。他的左手已经拿起了座机话筒,心里还是掠过一丝得意:
这是第一道试题。如果她有足够快的反应和足够好的记忆力记住它,她就算得分了。
“喂,你好,”仍然是那种口气,是在忙碌当中接一个不知什么人打来的电话。
“华锐公司的汤总吗?我是沈一钧。”
很有教养的语调,很标准的普通话带点北方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