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应邀采访千里大沂河,有幸和一位水利专家结伴走进蒙山沂水面对一座座巨型水库和大大小小的水利设施,这位专家感慨地告诉我——中国的水利基础设施是毛泽东时代积下的巨大财富,我们现在依赖的水利设施无一不是人民群众无私奉献的产物。
记得当初我对他的话并不苟同,直到今天,我创作长篇报告文学《跪拜沂蒙》时,认真调研了库区资料,才为当初的孤陋寡闻而羞愧,才理解了一个水利专家心灵深处的感慨。
以沂蒙山区为例,在大大小小的山沟里,宽宽窄窄的河道上,分布有水库四百余座,山东省有名的八大水库,沂蒙山区占了五席。蒙阴的岸堤水库,沂水的跋山水库、费县的许家崖水库、莒南的陡山水库……这些库容动辄五六个亿,水面动辄十几万亩,控制流域一般在千平公里以上的超大型水库,其建设日期一般都集中在1959年前后,最晚者也是在1960年汛期前完工,最早者为1958年初冬开工,其间旬古城、唐村,夹山这样中型水库也差不多是在同一个时期内完工。也就是说,这么密集的工程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完成,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不是在那样一个激情燃烧的时代,饿着肚皮的民工们,在仅有镐头、铁锨、手推车等简陋的工具,靠肩挑人抬的原始劳作方式下,是很难完成如此浩繁水利工程的。
沂蒙山区如此密集的水利设施,是与一个伟大的决策紧紧相连的,这个决策就是毛泽东那一代领导作出的大胆决策:一定要把淮河的事情办好。
高山是大河的摇篮。
沂蒙山从北向南流向的大河有两条,一条是发源于鲁中高峰鲁山流域,流经沂蒙全境,入注江苏的千里大沂河;一条是沭河。它们一路吸纳百川,到达江苏境内已是浩浩汤汤,波澜壮阔了。两大河系构成了淮河流域主要的水系。毫无疑问,办好淮河的事情,必须从这两大水系的上游动手,于是治理淮河的战役就八百里从沂蒙山拉开了序幕。于是,刚从战争中走出来的老区人民又开始了第二轮奉献。
沂水的跋山水库因为截断沂河的上游,聚成一片浩淼的大水,如今有了一个亲切的称呼:沂河母亲湖。
2011年的隆冬,我站在跋山上俯视整个湖面,冬阳下,遥远的湖心未结冰的水面上浮着一群一群的水鸟,水鸟群如一幅水彩画将一个结冰的湖面打扮得十分好看。高出水面数米的大坝西接无儿崮东接跋山,拦腰截住了千里大沂河。形成了汪洋水面,这个镜面一样的大水库就是当年五万民工奋战了一冬一春的劳动成果。
向我介绍情况的是75岁的老人李培勤,他是大坝管理局的退休员工,一个对大坝了如指掌的历史老人。1959年的冬天,老人那时候血气方刚,有一个令人激情澎湃的职务:大坝突击队长兼黄庄民兵连长。他不仅是修建跋山水库的见证人,也是这个巨型水库的建设者。从1959年冬天大坝开工到1960年春天,他带着一连人马,一冬一春都没歇息,钉子一样楔在工地上。当他带着疲惫不堪民工大军撤出工地时,千里大沂河已经被腰斩了。
回忆起那个激情燃烧的日子,老人仍旧一脸兴奋,布满折皱的脸上因充血而涨红。我知道那个冬春对老人一生有着太深太深的影响。
老人说:当他们接到公社要他们村出动一个民兵连的通知时,全村当夜就匆匆召开动员大会,报名者一下子超过200人,村里就研究筛选,最后定下120人的民工连,由他带领向跋山进发。他们带着工具,推着小车,拉着搭建屋子的玉米秸和黄草,打着红旗,敲着锣鼓上了工地。他们是第一批上工的连队,那时候,跋山上还是冷冷清清的,没几天,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了。
他们按军事管理制,以团为区域扎下营盘,所谓的团就是公社。任务是在山坡上找一个向阳的斜坡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大坑,上面搭上架子,架子排上玉米秸或高粱秸,抹上泥巴后排上黄草,就建成简易的半地下的房子。然后在整平的地上铺一层干土,上面铺上红红的麦瓤草,这样的房子一般能住几十人,大者能住一个连队,最小也能住一个排。
有了住处就得安排食堂,食堂也很简易,一个营一个食堂,一个食堂支着几口大型铁锅,铁锅里煮着碾成小碎块的地瓜干和一些高粱米,好的时候还能放些豇豆或绿豆之类的东西,如果放上一些黄豆面,那就是难得的美食了。菜呢,是切碎的地瓜秧和豆面儿煮的地瓜菜,现在看来猪都不吃啊,可以1959年,我们连这样的饭也不能敞开供应,每顿每人不过三勺饭外加一小勺子菜。那时候,人穷啊,连个饭碗都没有,所有的民工人人一只瓢头子,对,就是一只葫芦锯成两半的那种。当年我们支援前线的民工大都是用这样的瓢头子,这东西简陋却实惠。筷子就更简单了,随地找段树枝,一断两截就成了。这样的瓢头子有两个用途,平时是吃饭,上工就用个绳子挂在腰上当水缸子用。
碰上改善生活,能吃上一顿小米掺上玉米地瓜干三合一的饭就算高级了,有时候也能吃上一顿大油炒的。大油,就是猪的内脏熬出来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地沟油,不过1959年是个物资匮乏的时代,能吃上一顿大油炒的萝卜片就算享口福了。
吃的住的安排好了,就得干活了。当时的动员大会提出的口号是:腰斩沂河,根治淮河。
会后,6万大军在无儿崮和跋山之间一字排开,工程就这样上马了。
记得整个工程最让人难忘的是挑灯夜战老龙潭了。老龙潭就是大坝中央靠东的一段,那是主河道。1958年曾搞过一次清淤,就是在河上设一座挡水坝,让河水改道走,然后在坝下边清理淤了几千年的河泥。按技术要求,河泥一直要清到石基,并将石基上的泥巴用清水冲刷,才能用黄土夯实,这样一来工程就艰难了。清到老龙潭时,突然冒出几处脸盆大的泉眼,那水一个劲地往上冒,十几台抽水机不停地抽,水一退,人就得下去清,那可是三九寒天啊,外面飘着雪粒子,人得穿着短裤站在水里打捞泥沙。为了抢战老龙潭,指挥部组建冲锋队,我们黄山民兵连也参加了。
我问:李大爷,没有防水的皮衣吗?
李培勤老人笑了:那工夫人人都穷,国家也穷啊,每个人就一条棉裤,一件空心棉袄,连个衬衣都没有啊,上哪里去弄皮衣啊。人就两条腿泡在冰凉的河水里干。
风从结了冰的水面上吹来,我尽管穿着厚厚的衣裳,身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寒冷的冬天赤脚站在冷水里,那是什么滋味?我没有尝试过,我的采访对象李培勤大爷尝试过了。我问他站在水里的感觉时,他说:下水前,喝上几口白酒,趁着热乎劲就下去干,站在水里挖泥的人还好受,用笆背的人更受罪。一身泥水,不一会儿就冻僵了。没办法,就把支持不住的人换下来,擦干身上的水,围上棉被子,喝两口白酒暖着。等身子暖热了,再下去干。
我们三个连队轮流干,24小时不停工。晚上,指挥部准备了夜饭,夜饭就是加班饭,用猪内脏炼的大油炝炝锅,放一把切细的白菜叶子,煮的小米饭,每人半瓢子。那饭真香啊。现在想起来,猪肉块子都没有那时候的油饭香啊。
在老龙潭攻坚的日子里,有多少人冻倒了,李培勤老人没有说。老人一腔激情地向我讲述了1959年的冬天发生的故事,他丝毫没有讲述1959年的那个冬季带给民工的苦难,也许,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困难和苦难都不是问题。
我问老人:你站在冰冷的河水里,什么感觉?
老从笑了,他说:刚下去时就像刀子割肉一样,慢慢地就适应了,干上一会儿反觉得不冷了。
我说:是冻麻木了吗,大爷。
老人依旧笑:那工夫年轻啊,突击队的人都年轻,大家一旦激起干劲来,就不会轻易上来,最后都是被人架上来的。人一架上来,就有女民兵给搓腿揉脚,喝口酒暖着,不能用火烤,听工地医生说,冻僵了的腿最怕火烤,一烤就废了。
大家都争先恐后地争当英雄,英雄是要受奖的,不光披红戴花,做报告,凡是被架上老龙潭的英雄,当场就能喝上一碗温热的白酒。有时还能奖一盒香烟呢,对了,就是一毛钱一盒的香烟,那个时候,八分一盒的烟就是奢侈品了。
我问:大爷,听说修水库时候上来了不少女民兵,她们同男人一样也下水挖泥,你还记得吗?
李培勤:记得,记得,我记得是1960年正月十五刚过,天贼冷。大坝清淤还在进行,为早日回镇,地委从费县调了一个3000人的基建团,那个团真能打仗啊,尤其是那个花木兰女子小车队,那些姑娘们架起小车来比男人都厉害,上千斤土车,她们推起来一溜子跑,风一样快。
显然老人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在上水库采访前,我已经在民间做了详细的采访,我听到不少这样的故事,在修水库的时候,确切地讲是1959年的冬天到1960年清明前,那漫长奇寒的日子里,我们的女民兵丝毫不差,她们裤腿一挽就跳到冰冷的河水里。那些正在月经期的姑娘遭遇到冰冷的河水,火热的肉体与冷水构筑起来的强烈的反差,让她们的生理机能一下子错乱了,很多人从此经期错乱,有些人从此没了月经,她们为了治理淮河,变成了终生不育的女人,冰水剥夺了她们做母亲的权利。
在一个叫黄石崖的小山村,我就采访了这样一位女民兵。当年修水库时,她是排长,就在那次冬季清淤中,她正在例假,可她丝毫没有犹豫,带头跳进冰冷的河水里。作为工地上的女英雄,她披红戴花,风光无限,但婚后的日子她就风光不再了,由于不能生育,她忍受了村人半辈子的白眼,好歹她遇上了一个知疼知热的男人,男人是当初工地上的模范人物,抢险队的副队长,因为超负荷的劳动透支了身体,落下腿疼病。当她把自己不能生育的原因告诉他时,他两眼发直地盯着她,良久只说了一句话:这是命,工地上五六万人哪,让咱摊上了这样的事,是咱命中注定。你别急,咱抱养一个吧。
她一时无语,唯有大泪如注。
她说,在60年代的农村,如此通情达理的男人可不多见啊,她痛惜自己的不育,又庆幸自己有福气,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否则,她这辈子就是石匠他爹掉进磨眼里——惨死了。于是她们抱养了一个男孩,总算有后代了。如今,她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早当上老奶奶了,那个当年的突击队副队长已是人老弯腰把头低,树老焦梢叶儿稀了,他的身子弯成一轮半月。
我答应她,在书里永远不提她的名字。
得到我的承诺后,她告诉我:当年她领的那个排一共36个姑娘,跟她一样没有生育能力的有6人。她说,她估摸着,都是经期里让冰水给激的。
我问李培勤大爷,是否知道这件事?他沉思良久说:他是知道这件事,可究竟是谁,叫什么,他一时说不上来,因为在五六万人的大军里,姑娘们占了相当大的一个比例。她说,他只记得一个姑娘是卫生员,人家才十九岁,还没结婚,1960年春天,开始挨饿了,工地上的伙食开始以菜为主了,由于长期吃地瓜秧子菜,人大便不通,那个女卫生员就用手去抠,想想真不容易啊。
我问:你还记得那个女卫生员叫什么吗?
李大爷:当时工地上大会小会地让她报告,名字熟得很,可这回儿忘了。
忘了也好,不说也罢,我想起一句哲人的话:英雄离不开脆弱,荣光离不开痛苦。
老人告诉我:他是几万民工的幸运儿,因为他带队有方,贡献大,火线入党。因为他对工程有感情,大队撤离后他留在工地,后来,他从一个农民变成了大坝管理处的一名员工,终身享受政府的工资待遇。对六万民工来说,能如李培勤老人这样的少得可怜。大批民工汗流完了,力出尽了,就带着一身的疲倦和劳顿,回到故乡种地去了。如同上文中的抗日英雄宋美续,除奸英雄张西柱,一次杀了七个鬼子的民族英雄唐家诰等人一样,鬼子被打跑了革命胜利了,他们就回家种地了。
这就是奉献,奉献是无私的,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如同跋山水库工地上的那位女子排长,那位突击队副队长,如同千千万万个民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