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四省交界的地区,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更何况驻扎在这里的八路军主力部队,又是日寇的可怕对手,当然也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然而,入夏以来除了小股敌人时不时的袭击骚扰之外,敌人没有大举进犯和“扫荡”。这种不寻常的“平静”,并没有引起作为这地区的主要负责人——冯明的重视,倒是地委的许仁部长前来向他汇报新近得到的情报。许仁说,他接到从敌方送来的内线情报。日寇近期因调集重兵南侵,故而对我们这些地区采取新的策略——“怀柔政策”;战事暂时沉寂,却加紧派出特务和托派打进我方各个要害部门,发展组织,一旦时机成熟,就内外夹击,把我们这一地区全部摧毁!……冯明开始似乎并不在意,当他听许仁一再提到“托派”的时候,不禁惊奇地问:“敌人真的派“托派”打进来?”许仁答:“据内线情报说,可能已经分批打进来了。”冯明还是半信半疑,挥了挥手说:“也许是言过其实了吧?”许仁说:“政委,我看不可掉以轻心,我建议开一次军政委员会讨论一下,提高警惕为好……”冯明似乎另有心事,淡然地说:“这事等过了中秋节再说吧!”
有天傍晚,我刚从部队采访回来,正琢磨着写篇通讯,忽然小张闯了进来,说是政委要我马上去他那里谈话。我心想,他找我不外两种情况:一是闲谈解闷,二是要我给他办秘密的事。我本想让小张回话,今晚没空不能去,再一想还是去为是;因为我们之间关系不错,他教我射击、骑马,我给他讲文学知识。于是就随小张一起到了冯明那里。他把王富绅送的糖果让我吃,和我东拉西扯一番之后,忽然有所不解地问我:“林仔,你可知道‘托派’是怎样一回事?”我感到突然,便问:“政委,你问这个干么?”“把你知道的说说看!”我略知皮毛,只好奉命说说:“我在抗大学过的:所谓‘托派’,原是俄国工人运动中以托洛茨基为首的反对列宁主义的派别。1929年托被驱逐出苏联后,曾指使一些托派分子在许多国家进行渗透。在我国也有少数‘托派’分子,披着革命外衣从事分裂破坏活动,但是没听说它有统一的全国组织和指挥系统。”冯说:“有人说,日寇已经派出若干‘托派’分子打入我地区,你相信么?”我反问;“锄奸部有正式汇报么?”冯说:“现在还没有。”我说:“那就不可尽信!”正好这时小娟来送洗脸水,我们的谈话就停下了。我也觉得小娟忒好看,怪不得冯明喜欢她。小娟见我在场,就十分有礼貌地招呼了一声:“林先生好!”便转身轻盈地走了。冯洗过脸后,装作有心无意地对我说:“林仔,你能设法给我弄一部《红楼梦》来看看么?”我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个手揽党政军大权的大忙人,还有心思看这种闲书呵?”他也给我来个半真半假地说:“怎么,你敢抗命啊?小心你的脑袋!”我佯作认真地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不过我还不想掉脑袋,给你去弄就是了!”他听我这一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却在一旁陪着苦笑。
本来在战争的年月里,人们迫于环境的限制,对于节日的兴致也早已淡然了。不过鉴于近来战事的松懈和沉寂,似乎又对即将来临的中秋节引起传统的兴趣,镇上那节前的集市也显得较为活跃了。月圆之夜的当晚,好客的王富绅除了在晚餐时,分别亲临梁大队长、冯政委处陪饮祝贺外,还让小娟单独到冯明处奉献月饼果品,并终夜陪同赏月……冯明给警卫员小张下了死命令:“你就坐在门口看着,任谁都不许进来!”小张老老实实地守坐在门边,及后熬不住困乏就歪在那里睡着了。黎明前,忽然镇的周围传来阵阵枪声,小张猛地被惊醒,立即推门进屋找政委,一看,小娟不知甚么时候走了,可冯明还在那里呼呼地熟睡。小张急忙跑去前院找梁大队长,才知道他早已奔到火线上去了。
战斗虽然在梁大队长的亲自指挥下,经过将近两小时的激战,终于打退了那几股突然袭击的敌人,但是我军也受到了不应有的伤亡。这使梁行感到恼火、痛心!他把战线上一切需要善后处理的工作都安排好之后,疲惫不堪地回到大队部。因为在整个战斗过程中,冯明竟然没有露面,这是梁行深感不满的。他连自己的住房都没进,就气鼓鼓地跑去找冯明。一进屋,只见冯明睡眼惺忪地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慢条斯里地喝茶,又看到桌上月饼果品等一片狼籍的样子,就忍不住自己的怒气,说:“这算搞的甚么明堂?!”其实,冯明也已经从小张的报告中得知战况的大概,心里多少有些歉意,于是表白说:“不知怎搞的,昨晚半夜里突然发高烧,就迷糊过去了……”梁行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想听你的辩解!我前些日子就再三提醒过:我们内部思想有些混乱;敌人这阵子按兵不动,是要麻痹我方,以便乘虚而入,吃掉我们……我也一再建议,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军事训练和政治思想工作。可你却总是心不在焉!”冯还是辩解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交代过了。”梁行说:“你只说不做,就等于不负责任!”冯明知道梁行的倔犟脾气。于是改变口风,说:“我向党委会检讨,行了吧?”梁说:“我不是要你检讨,希望你不要掉进迷魂阵,我就谢天谢地了!”说罢就起身走了。
冯明虽然觉得梁行批评得对,但是总感到有伤自尊心而深为不满。他为了消愁解气,忽然心血来潮似地命令警卫员备马,陪他到镇外去溜溜。马,很快备好了。他刚要上马,突然接到机要员送来区党委的重要电报:严肃批评冯明身为本地区主要负责人,工作不负责任,生活上也欠检点……冯明生气地把电报甩回给机要员,还随口发牢骚:“区党委也来指责我!它算老几?有本事,叫他们来打仗!”小张怕冯明乱说下去,就打岔说:“首长!还出去么?”冯明傲气地说:“去!还要走远点……”小张问:“究竟去哪儿?”“去微山岛,听说那里有不少古迹……哦,小张,你另牵一匹马,去把林仔接来一块去,让他到那儿给我讲故事。快去!”
我正在给师报写一篇关于近来白果镇周围的情况的文章,冷不防小张一头闯进来,催命似地说:“林仔!首长要我来接你,马都给你牵来了。”我莫名其妙地问:“甚么要紧事呵?”“我不知道,反正得快跟我去。不然,你把他惹恼了,他是说翻脸就翻脸的……”我只得随小张一起快马加鞭地赶到冯明那里。咳!原来是政委来了“雅兴”了!冯明见我遵命来到,显得蛮高兴,说:“今天咱就是要游山玩水,而且要玩个痛快!走!”他说着,猛地一扬鞭,我们的马队就向微山岛的方向飞奔而去。阵阵啼声,一路烟尘,惊得湖畔芦苇丛中飞起一群群鸟雀;当然也免不了路上有人侧目而视。
我们终于登上了湖中的微山岛。在此居高远眺,眼前碧波荡漾,那水天相接处,群山浮动,浩渺无边……冯明问我:“你可知道这个山名的来历?”我笑说:“政委是考我?”“你知道就说说……”“只不过是传说,相传殷商末年,国势日衰,忠臣微子屡谏纣王改弦更张,王不仅不受,反而生疑。他为了免得被害,遂逃隐此山,死后葬于此山之巅。这就是山名的来由。听说这山的西麓还有一处古迹——张良墓。”冯明来了兴趣,问:“可是那个在博浪沙狙击秦始皇的张良?”我说:“政委说的正是这个汉刘邦的重要谋臣——张良。”冯明赞赏地说:“真是大英雄啊!今天来不及了。改天一定要去好好看看!我就佩服这样的豪杰!”我故意逗他,说:“我看你当秦始皇更合适!”年想到,他一听竟然兴奋地大笑起来,并说:“你这个林仔不简单,把我的心都给看穿了!”
时近黄昏,我们一行离开微山岛。在我们策马返回的半路上,发现前面有两个人在急急地赶路。当他们俩停在路旁让路的时候,我已看清是地委干校青训班的女指导员常平和一个男青年。冯明为首的马队在他们身旁停下,他们俩面向冯明行了军礼。冯明微笑点头算是还礼,高兴地说:“哦,是小常呵!怎么在这儿啊?”常平答:“报告政委,我们俩是出来给下期学员找房子的。”冯明指着那男青年,问:“他是……?”常平答:“他叫张生。”冯明玩笑说;“张生?莫非就是《西厢记》里的那个张生!”说着禁不住笑了起来。想不到那老实巴交的青年,竟来了句多余的更正;“报告首长!我是您的部下——张生。原来在地委宣传部,前些日子才调干校……”冯明也乐了,说:“放心,我不会搞混的。对吧,小常?”说罢,又策马前行了。
说起常平,当时湖边地区的干部和群众很多人都认识她。这是因为那时革命队伍里的女同志很少,尤其是她一直在地委组织部从事妇女及青年工作,大家都喜欢她那真诚、善良、乐观的性格,和活泼、大方的作风;加上她的容貌招人喜欢却又不娇艳,所以人缘特好。冯明早就看中她了,还向组织部门问过她的底细,他越来越喜欢她,也琢磨着找个好办法把她弄到手。常平,二十一岁,安徽宿县人。虽然她的家庭并不贫困,待她也很好;但是她在学校里受到中共地下党的影响,倾向革命,追求自由。就在父母要强迫她嫁给一个纨绔子弟的紧迫时刻,她从家庭出走,参加革命队伍。抗战开始,她先是在宿县抗日动员委员会工作,后来转到湖边地委……作为年轻的姑娘,不是丝毫没有觉察到冯明对她的好意,她也并不讨厌他,只是她不愿过早谈婚姻之事,而且感到她和冯明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