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事隔两天,兴隆集那边大路上来了一队人马,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其中有人抬着两坛子酒,牵着两头羊。临近宋大老扁家宋老郢,两对喇叭忽地“呜啦呜啦”齐声吹了起来,一双系有大红绸带的礼盒儿高高举了起来,一路从村东走向村西。
“呜啦呜啦,呜哩呜啦,呜哩呜啦,”后面跟着越聚越多的伢们娃们,瞧稀奇看热闹;各家门口也都站出有人,事儿来得突兀,人们在犯疑,在猜测。
这是啥事呀?
喇叭吹到宋大老扁隔壁巫弟媳家大门前,声音更响更亮,“呜哩呜啦,呜哩呜啦!”
原来是来提亲的。
巫弟媳毫无所知,把门打开一条缝,刚一露眼去探视,随着一声“恭喜恭喜”,那擎礼盒的人先插入一只脚,再斜着肩膀一顶挤身进了门,其他人跟上也都吆吆喝喝嬉嬉哈哈拥了进来。两头羊拴在门旁柱子上,两坛酒停在走廊台阶上,那双礼盒放在前厅八仙桌子上。
向谁提亲呢?向巫弟媳的女儿。
巫弟媳有一儿一女,儿子还小,名叫步云,今年十一岁;女儿稍大,名叫步莲,也才十六。
谁来提亲呢?是二团唐团长。唐团长这人长的倒是高高大大、富富泰泰,无奈小时患过秃疮,后来头发再也长不茂盛,尽管剃的“二八分西洋装”发式,并时时精心梳理,仍难以全部掩盖住头顶上那几块发亮的和不怎么发亮的疤瘌,以致落个浑名叫唐疤子。他今年快五十岁了,年初死了老婆,这次来提亲,是指名道姓要娶三团宋团座的黄花侄女宋步莲去填房。
自古有言,“一家养女百家求”。人家唐团长明打更鼓,光明正大,名正言顺,求亲作婿,又如此这般羊酒双双,一切依礼如仪,那是谁也不能说他有错。年龄大一些,不假,可这“老夫少妻”,迩今作兴,也不是他唐疤子单挑首创的。
巫弟媳不呆不傻,嘴没讲,心里明,唐疤子叔叔家遭的那事,肯定是宋大老扁干的;而唐疤子这晌来提亲,意思也就很明显:俺叔和你宋团的弟媳好,是偷情,是暗渡,你宋团见了嫌碜眼,便使威发狠下毒手;此刻俺唐团公开娶你宋团的侄女儿,虽是续弦继宝,总算明媒正妁,大模大样吹吹打打从大门进来,你宋团再气得紧憋得慌,也只有“火烧乌龟——肚忍痛”。俺叔玩你宋家老的,你龇牙咧嘴护槽儿,俺自个玩你宋家小的,你倒只有站半边干瞪眼了。
巫弟媳意明不好言明,只找借口推托:“请回禀唐团长,俺闺女还小……”
来人一边打开那礼盒,里面金银首饰很是不少,一边挤眉弄眼直笑:“不嫌小不嫌小,十五十六花正开嘛。”
巫弟媳忍着羞辱:“请唐团长大度大量,再等一两年……”
来人肩膀一耸:“等不得等不得。吃菱角吃藕就得趁着水灵,吃个鲜生。对这档子事,你懂你懂。”
巫弟媳有些耐不住了,嗓音硬了些:“闺女她爹不在家,娃们终身大事非比寻常,至少总得找她大伯伯商量商量。”
来人知道这大伯伯指的是宋团长,脸色一沉:“你真想找尽管找去。如今文明世界,只消男情女愿,伢狗上档,草狗翘尾巴,好事就成,大伯二伯谁也干涉不了。”说到这里几乎把话挑白,“那狠人辣手咱们领教了,他千狠万狠狠得了暗的,可千管万管管不着明的吧!”说着礼盒兜底一翻,把里面的金银首饰以及一大些洋钱哗哗啦啦一起倒在桌上;
“这么着吧,俺送个人情,等你们三天。三天后俺领花红喜轿上门抬新娘。有嫁妆更好,大家体面;没有也不计较,唐团座看中的只是你们宋府上那皮没破血没出的嫩瓜扭儿。”
来人一走,巫弟媳又恼又急,当即跑到隔壁去对大娘说。大娘是宋大老扁的老婆,娘家姓冯,挑行老七,人们通称她冯七姑。
二人见面谁也没点明,谁也知道这事的根由,“黄狗吃肉,黑狗挡灾”,唐疤子这一招是冲着宋大老扁来的。可宋大老扁输赢只是面子账,却叫巫弟媳暗暗赔上个闺女。巫弟媳免不了要吐点怨言:“不知谁的手也太辣,那么收拾了唐团那叔一家,惹得唐团烧这把歪火。”
冯七姑不回避:“要说惹那首先得怪那招蜂引蝶坏门风的行货。不过事已至此,往话大家都不说,一包袱打起来。可恨那狗日唐疤子竟然拉下脸,生辣辣叫人过不去,俺马上去团部,请你哥给你作主。”
冯七姑说罢真的去了永乐镇自卫团三团部,真的找到了宋大老扁。只是回家来却按照二人商议对巫弟媳编了一通假话:“哎唷真不巧,你哥刚好前天上茂州去买机枪了,听说唐疤子上月新从那里买来两挺。他这一去至少得五七天才能回来,俺已派朱参谋火速送信去,只怕去去来来也赶不上那三天期限。”
巫弟媳没去细辨这话儿的真假虚实,反正冯七姑既已如此说了,真也罢假也罢就别指望依赖宋大伯这靠山了。巫弟媳更急更恼,特别恼的是自己那黑心肝的男人,一定是在啥地方吃了枪子、挡了炮子、给十八条野狗扯了拖了,叫她一人在家顶门头,平日里受苦受罪熬清闲,出了事还得烦心劳神担重担。思念至此不由心酸难禁,放声大哭。这一哭就是连天带夜,没止没休,女儿步莲、儿子步云自是随同一起呜呜咽咽,哭得天哀地恸。村里邻舍也都在家为她伤心替她犯愁,冯七姑和丫头春兰几次过来劝慰。冯七姑说,千哭万哭也不顶事,得赶紧另想办法。春兰性憨心软,随着淌了好多回眼泪,忿忿骂了好多声豺狼禽兽千刀万剐。
难为冯七姑想到了一个办法:去大周圩,请一团周团长出面调停。可是接下一琢磨,周团长为人谨慎,遇事缩头,成天睡烟榻,墙倒了拿烟枪撑。去年腊月邻村失火,他不单不许自己圩里人出去救火,还不准放吊桥,不让那些被烧得无家可归的人进他圩子。如今为这宗子事去找他,料不定他肯不肯沾这个是非、露这个头?即使难得他愿意过问,他放烟枪熄烟灯,净面、理须,穿长袍,罩马褂,备轿子,找随从……也不定得有多久,所以还不如另打主意。
巫弟媳不孬不笨,主意有的是,奈何这回碰上的那人是刺钉,那事是麻古缠,时间又绷绷紧,所以想到几个主意,或是不周全不稳当,或是费手脚来不及,都不可行。直到时过三更,仍然渺渺茫茫,眼看着儿子女儿都十分困顿,歪歪倒倒在她身边睡着了,儿子白净净,女儿粉团团,巫弟媳又悲从中来,泪水直淌,连那只被抠成黑洞洞的坏了的眼也泪落成行。
“呃呃呃!”远处有东西在叫,不是狗,不是鸡,是大水蛤蟆。
“呃呃呃,呃呃呃,”巫弟媳听着听着陡地跟上也“呃”了一声,两手往腿上一拍,“对,就这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