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十七岁,上高中。他们学校是本省名校,听说是中国第一批西式学校之一,光绪三十一年创办的中学堂。又听说,他们学校的毕业生,有几位学部委员,还有几位在北京工作,有的还经常出入中南海,甚至陪同毛主席周总理接见过外宾。有一次,一位校友回母校视察,街上还站了岗。他们学校的教学水平是没的说的,老师都是百里挑一的名师。比如他们的语文老师,原来在南京大学,知道吗,南京大学解放前叫中央大学,1957年出了一点事情,下放到一所山区小学,他们校长费了好些周折,才把他弄到学校来。校长是个三八式老干部,知道三八式的意思吗,就是1938年抗日战争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当过县长,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到学校来,他的爱才在本省教育界出了名。
他们的语文老师姓陶,就是解放以前很出名的教育家陶行之的那个陶,名一夫,听说还有一个字,但没人知道他的字是什么。同学们知道,古人才有字,比如课文《卖炭翁》的作者白居易,字乐天。陶老师名之外还有个字,同学们私下议论,无端地增加对陶老师的神秘与敬仰。陶老师是个很儒雅的先生,他的课同学们都爱听。特别是女生们,更是如醉如痴。他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个姚小桃,两眼发亮,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要把陶老师吃下去。
那天课文是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陶老师走出讲台,高声朗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陶老师摇头摆脑,底下的同学们也跟着轻轻地晃动着身子。姚小桃的嘴巴不张了,跟着老师的节奏,小声地朗诵,显然,她是事先把课文背熟了的。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她这种献媚的蠢样,把头扭到一边去,正好和他的同桌,另一位女生打了一个照面。她正偷偷地看着他。她叫郭明英,和著名歌唱家郭兰英只差一个字,她因此很得意。郭明英是北仔,对于闽南人来说,出了省都叫北仔,北仔就是北方人,叫北仔多少有点轻蔑的味道,还有更难听的,叫“北贡”或“北仔怣”,也就是傻乎乎的北方人的意思。听说她的父亲在部队当大干部,好像是军分区政委什么的。他的突然转脸,把郭明英吓一跳,她的脸红一下,又无声地笑一下。她那个笑有点暧昧,让他很心虚。他把头低下来,认真看课文。
陶老师朗诵到“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时,突然停顿下来,请同学们注意这“风骚”二字,“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也是这个“风骚”,主席用字,神。
可是他的目光却被“风骚”二字咬住了,挪不开。他想起闽南话的“风骚”,心跳了起来,母亲骂邻居那个女人用的就是“风骚”,那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姣查某,臭查某,风流查某,狐狸精,破鞋。
偏偏,邻居的那个女人他私下里很喜欢,不管母亲怎么在人前人后损她,她看到他总是和颜悦色地和他打招呼,吃过啦,上学?他瞥了她一眼,匆匆点头走开,生怕母亲看见。那女人的眼睛会说话,看你一眼,你就知道她喜欢你。后来,听说她和单位的领导搞腐化,害得那个领导撤了职,老婆还差一点和他离婚。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陶老师激情收尾,对同学们说,“此风流非彼风流也。”他没有听清楚陶老师接下来的话。由“风骚”而“风流”,让他想入非非。班上女生一个个在脑子里过电影,哪一个和“风骚风流”有点沾边?郭明英,姚小桃,林文娟……一个个闪过去,突然,一张白白瘦瘦的脸在他的脑幕定格,特写镜头,她的眼睛正对着他,大得有点忧伤。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同时把眼睛睁开,转向左边窗下,阳光斜射窗玻璃,反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显得更苍白。她叫刘贞。
听说刘贞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在内蒙的一个什么地方劳改,她的母亲刚刚去世,有一个哥哥,是她父亲的另一个老婆生的,在省城工作,对她还不错,每个月给她寄15元。那时15元钱可以让一个人生活得有点滋润。他母亲说,8元钱是街政府讨论困难居民补助的标准,以上不补以下补。也就是说,8元钱就能维持一个人一个月的最低生活水平。
他的心尖跳了一下。他对刘贞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说不出这种感情是什么,同情,怜悯之外,似乎还有一点什么。他也不知道此时为什么他会把她与“风骚风流”联系在一起。难道她的身上有一种类似“风骚风流”的东西?
这个晚上,他做了个梦,在梦中遗精。他在一阵旋风般的快感中醒过来,对象模糊不清。
这个梦源于本地的一个传说。一个医生,与一个护士搞腐化,被单位领导发现,双双死在云洞岩的山洞里。那时报纸上没有社会新闻栏目,更没有电视和网络,这类故事的传播却非常神速,几天前发生的事,全市都知道,街头巷尾,生动到细节,母亲听邻居说,又说给另一位邻居听。他放学回家,母亲看了他一眼声音变小。他假装做作业,耳朵却特别尖,没有放过任何细节。心跳了好久。公安人员发现尸体时,两个人脱得光光的,紧紧地抱在一起,怎么也扯不开。“是吃安眠药的,当医生什么不懂?”母亲最后说,又看了他一眼。看他低头做作业。放心地笑了一下,邻居也笑了一下,那是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开心一笑。
晚上,他就做了那个荒唐的梦。短裤里一片粘乎乎的东西,匆匆换了,就着夜光在脸盆里把那东西搓掉。
他叫李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