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国不是个坏学生。他是他们班的团支部书记。读书一般,唯语文值得一提,尤其以作文闻名,常常被陶老师拿出来当范文念,有几次还贴到“三好楼”高三年段教室的走廊上,让即将参加高考的师兄师姐们学习。其他科全在70分上下徘徊,数学最惨,从作业到考试,没一次上过65分。偏偏最看好他的也是数学老师,李爱国之所以能当上团支部书记,全靠班主任、数学老师张养德的提携,先让他当劳动委员,劳动委员最是没人干的,劳动课之前负责到总务处借工具,锄头簸箕之类,劳动之后,同学们一边叫累死了累死了,一边如鸟兽散,转眼不见踪影,他还要负责扫尾收拾工具。但他干得很出色,不着不急,不忙不乱,表现出出色的组织才能和自我牺牲精神。当时叫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有时他还会为同学们弄点小点心什么的。张老师暗地打听,原来他让几个家里经济条件好的同学出钱,事先安排好,不动声色。
那一天,学校突然接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外事任务,要组织一批学生到飞机场迎接外宾。这是这座小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如此重要的外事活动。听说这位外宾不是一般的外宾,是国防部长,这个国家虽然很小,却有“欧洲社会主义明灯”之称。当时这座小城没有民用飞机场,只有军用机场,政治加军事,一切都在严格的保密之中。
李爱国是他们班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因为他是团支部书记,党最信任的人。他的任务是,帮助老师确定去飞机场的人选,并做好选不上的同学的思想政治工作。
选上的同学个个兴高采烈,没选上的个个垂头丧气。为了安慰那些没有选上的同学,李爱国选择留下,李爱国对张老师说,我要是去了,就失去了说服别人的力量。班主任十分郑重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并说,你要把刘贞作为重点,不要让她有太多的思想负担。她比较脆弱。
张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李爱国的脸热了一下,仿佛被看出什么内心的秘密。他过后想,他什么秘密也没有。既没做贼,何以心虚?他弄不明白。那时学校不开心理学课,心理学在那个年代被称为资产阶级的伪科学。
李爱国是在一个傍晚来到刘贞家的,应该说他们是一起来的,放了学,一起从学校走出来,他说,上你家去坐一坐行吗?她仿佛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几天,他一直在和同学说着什么。这几天,班级教室里飘荡着一种神秘气氛,说不清是什么,同学们兴奋着,担心着,企盼着,失落着,她感觉到了,但她的心是平静的,她知道,好事不会落到她的头上,她的入团申请书已经递交一年多了,考验一个接着一个。她知道为什么,可她心有不甘,不是一视同仁吗?不是重在个人表现吗?当李爱国对她说,上你家坐一坐吧的时候,她的心沉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之所以没拒人以千里之外,是因为她看他顺眼,喜欢他的作文。
她家在离学校不远的一片相思树的树林里,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一大片高大的相思树林,谁也说不清。闽南相思树,包括他们学校后面山上的,大都比较矮小,而这一片相思树却是高大挺拔的。林子里有零零星星的几朵落花。黄色的落英在黄昏中显得无辜而安静。相思树的花期好像很长,长年都有花的感觉。过了一条濠沟,濠沟上有一座石板桥。听说濠沟始筑于宋代。这座小城原来是一座水城,水从西边顺濠沟入城,在城内绕一圈,从东边出城。又说,这里曾经来往许多船只,是个不大不小的码头。她家后院紧靠着濠沟,开了后门下了台阶,船就停在台阶下。哥哥曾经对她说过。然而,一切都像是梦。有时,她站在后院长长的青石板上,看着潺潺流水和水草发呆,水那么的少那么的浅,怎么也想象不出这里曾经走过船。
在她家门口,刘贞打开门,让李爱国先进去,自己却站在门外。好大的一片院子啊。李爱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几棵龙眼树,树下有石几石凳,围墙边有几层用青石条砌成的台阶,可是这台阶做什么用呢?她还站在门口,他说,怎么不进来?她啊地一声进来了。说,那是花台。一层层地把花盆摆上去。哦。他上前摸了一下。他们走进大厅。
这厅比他们的教室大得多,显得空荡荡的。古香古色的桌椅安静得让人窒息。她的目光环顾着大厅,但在他的感觉中,她的目光没有在厅里的任何地方停留一秒钟。他好奇地说,这厅不是你们家的?是的,不是,是的。她有些慌乱地说。是还是不是?是,可我很久没有进来了。李爱国更吃惊了,你不住这里?她摇摇头,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指了指东面的厢房。
这时他闻到大厅里一种潮湿的气味。他正想跟她退出,却看到墙上一幅老镜框,镶着几首诗。她说,这是以前留下来的,没什么好看的。在当时的语境下,以前就是解放前的意思。他走过去一看,却是郁达夫写的诗,题为《相思树》,想多看一下,刘贞说,没什么好看的,走吧。他们退了出来,她重新把大厅的门关上。
他们走到东厢,她打开其中的一间。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面扑来,李爱国不禁吸了一口气。这里才是女孩子居住的地方,明窗静几,淡雅清新,窗台上摆着一盆茉莉花。书桌一本翻开的书,像一只刚刚栖落的白鹭丝。他走过去,顺手翻了一下,是《青春之歌》,扉页上印着学校图书馆的章。桌角还有一叠书,《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西厢记》《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没有学校图书馆的章,不知从哪里来的。
在他翻书的时候,刘贞走过来,迅速地把桌角上的一个什么东西抓在手中。什么东西那么神秘?他说。没什么,她把手张开,是一盒本地产的水仙牌火柴。他笑了一下。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们坐下来,进入主题。他把来意说了,让她不要有思想上的负担。她说,她知道这种事不会让她去的,她已经习惯了。他说,你不要想得太多,我不是也没去吗?去和不去,都是一样的。她笑了笑。
他发现她的笑很好看,甚至有点妩媚,但他不敢用这个词。而她的手上还捏着那盒火柴。
这时,他仿佛闻到一股擦着火柴时的气味。这气味通常随着一道亮光扑进人们的鼻孔,亮光消逝之后,这气味却残留不去。然而除了这股气味之外,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气息。他吸了口气,环视了一下房间。她也跟着他环视了一下房间。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她小心翼翼地问。他摇了摇头。她把火柴盒放在桌上,想想,又收进抽屉里。说,是张老师让你来的吗?他说,我自己也想来。
她低着头,不再说什么。他看她的头发很黑,也许是她的脸太白的缘故吧。她的头发上斜打了一只白色的蝴蝶结,是用白羊毛线打的结。她的头发一定十分柔软,就是小说中说的“秀发”吧,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他居然想去摸她的头发。她抬头朝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一下。这一笑,把不安与慌乱掩盖过去。她平时的穿着,以素为主,灰白,浅蓝、淡绿。他记得她穿过一件大红方格的尼大衣,自从她母亲去世之后,那件红尼大衣就从她的身上消逝了。也许,他扫了一下她的房间,收藏在书桌对面的红木立橱里。
他说,张老师是一个好人,他很关心你。我知道,她说。
接下来,他们便围绕着张老师说了许多事。不知不觉中,天就暗下来了。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我走了。她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她把他送到门口。
树林里刮着风,沙沙响。他想,自己一个住在这样的地方,不害怕吗?